第八百六十六章 溪中相會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30      字數:5937
  “你不能這麽說,水野君,”柳原前光明白水野遵心中的怨恨,“帝國政府當年做出那樣對待‘征苔軍’的決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迫不得已的苦衷?”水野遵冷笑了起來,“帝國政府就是這麽對待那些為了帝國的利益和榮譽流血犧牲的勇士的?”

  ??“國家處於危難之際,必須要有人做出犧牲!過去如此,現在也是如此!”柳原前光怒道,“為了帝國的興盛,天下億兆的安危,你我個人的犧牲,又算得了什麽?”

  ??“是啊,不算什麽。”水野遵淡淡的說著,又吃起魚肉來。

  ??“回來吧!水野君!”柳原前光看著水野遵,聲音變得有一些哽咽,“給帝國一個補償你的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不可能了,因為我不想將來落到象四十七士那樣的下場。”水野遵放下了筷子,定定的看著柳原前光,“如果沒有林君,我隻怕現在已經成了孤魂野鬼,不能在這裏和你坐著喝酒了,所以請叫我林遵,柳原君,不要再叫那個名字了,好嗎?”

  ??柳原前光歎息了一聲,垂下了頭。

  ??“吃魚吧,柳原君,涼了就不好吃了。”水野遵又拿起了筷子,“在日本是吃不到這樣的美味的。”

  ??“這樣的心情,吃什麽都是沒有味道的。”柳原前光歎道。

  ??“那就暫時放開那些麻煩事,專心享用麵前的美味吧!你要總是這樣的心情,身體垮了的話,在有生之年,就見不到一個強盛的日本出現了,豈不是莫大的遺憾?”水野遵又吃了一口魚肉,說道。

  ??柳原前光先是一怔,隨後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拿起了筷子,和水野遵一道大吃了起來。

  ??水野遵拿過酒壺,給柳原前光倒了一杯酒,柳原前光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不覺讚歎出聲。

  ??“乾國的酒比日本的酒要好喝得多,”水野遵說道,“我好久沒有回日本了,現在的東京,能喝到這樣的酒嗎?”

  ??“東京又恢複了往日的繁華,但酒確實沒有這裏的好。”柳原前光又喝了一口酒,一邊品著嗞味,一邊說道。

  ??“林逸青林君,喜歡喝酒嗎?”柳原前光放下酒杯,忽然問道。

  ??“他當然喜歡酒,但我從沒見他醉過。”水野遵說著,反問道,“柳原君,你要見林君,想要做什麽?”

  ??“關於薩人細作在北海道作亂的事。”柳原前光答道,“我為這件事找過敬親王多次,親王殿下說乾國是不管薩摩人的事的,要我去找薩摩人,可帝國政府從未承認過薩摩流亡政府,無法進行交涉,我隻有來找林君了。”

  ??“看樣子北海道的麻煩不小啊!”水野遵點了點頭。

  ??柳原前光一時無語。

  ??他無法告訴水野遵,北海道已經成了日本帝國和俄羅斯帝國的一個“永遠流血的傷口”。

  ??由於林逸青派遣大量忍者和奇兵隊員潛入地廣人稀的北海道,神出鬼沒的打擊日本政府軍和俄軍,使得日本和俄國在北海道的駐軍損失慘重,窮於應付,是以日本政府不得不要求身為駐乾國公使的柳原前光就近同乾國政府交涉,要求乾國政府製止已經歸化乾國的薩摩人。柳原前光為此多次前往總理衙門交涉,敬親王的答複則是管不了,要他去找林逸青。而柳原前光知道自己很難見到林逸青,所以才找到了水野遵,並和他約好了在京郊的這座無名酒館見麵。

  ??“大家都是日本人,還是不要這樣互相傷害的好。”柳原前光說道,“隻有和平才能夠帶來繁榮,林君大概也不想看到因為這件事,乾國和日本還有露西亞發生戰爭吧?”

  ??“互相傷害的事,日本不是一直在做嗎?”水野遵笑了笑,“日本在朝鮮做的事還少嗎?越南的亂局背後,不也有日本誌士的身影嗎?”

  ??聽到水野遵提到朝鮮,柳原前光的心裏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難道,朝鮮“開化黨”的事情,林逸青已經知道了?

  ??他心裏明白,自己哪怕能夠見到林逸青,也已經無濟於事了。

  ??鄂爾瑾寫完了水野遵講述的“四十七士”故事,自己又看了一遍,感覺很是滿意,頗為自得的點了點頭。

  ??雖然是姑娘家,但她對這種壯懷激烈的故事,一直非常喜歡。是以雖然水野遵的故事講得不好,但她還是免了他的酒菜錢。

  ??誰也說不清鄂爾瑾的這種偏好是從哪裏來的,一般人們都認為這是承翔貝勒的惡劣灌輸。這一點承翔自己也不能否認,可是讓他鬱悶的是,他拿給姐姐看的書稿要遠比這些英雄故事多得多,卻都被鄂爾瑾給過濾了。

  ??生為皇家宗室的女兒,她也一樣是一天三頓飯,一樣會生老病死。若隻想吃得好穿得好慵懶寫意,她大可以呆在家裏過著大小姐的日子。然而日複一日的重複有什麽意思,每天都過得平平安安,也就無所謂平安不平安了。和承翔一樣,鄂爾瑾的身子裏流淌的也是不安分的熱血。不同的是,她沒有那麽多稀奇古怪的焦點,而是單純地憧憬那些輝煌到了極致的壯烈——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是錯生了女兒身。

  ??對鄂爾瑾而言,要命的是在這樣的憧憬中重複平淡。因為憧憬已經存在了,平淡才顯得更加蒼白。那些往來的客商當然也有著自己的憧憬,也許就是一塊田地和一間宅子,晚飯時候的一壺小酒兩個炒菜,這比走南闖北要適意得多。可是鄂爾瑾鄙薄這樣的憧憬,這樣的憧憬算什麽呢?若是達到了就知道這恬淡富足裏麵存不住一絲的激動。當然,她自我解嘲地想,那些客商不懂這一點,隻是因為他們從來不曾達到過她以前那樣的富足吧!

  ??水灣裏麵有好幾張嘴在一開一合,堆積的花瓣引來了許多的錦鯉。左右無事,劉伯和那五子也趴在欄上看著。錦鯉性情機警,平常不容易看見。也就是承翔釣魚本領高超,一出手總能釣回三兩條錦鯉來,酒館的水煮魚全指望著他。但是他從來不肯多釣,說什麽夠吃就可以了。今天發大水引來了那麽多錦鯉,店夥們都覺得稀奇,一個勁兒慫恿鄂爾瑾去拿承翔的釣具來,“不抓兩條上來也太對不起它們了。”

  ??“笨死了。”鄂爾瑾說,“那麽多的花瓣,還怎麽拿釣餌誘它?”

  ??“也是。”兩個店夥頓時泄了氣。“那怎麽辦?”

  ??“看我的。”鄂爾瑾知道兩個店夥是故意逗她開心,可還是忍不住來了精神,跳起來去後麵廚房拿那支魚叉。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咯,這麽簡單的道理,這位大小姐覺得很有必要讓自己的夥計知道。

  ??雪亮的魚叉掂在手裏,鄂爾瑾覺得很踏實,眼前似乎已經出現了叉尖上刺穿的錦鯉,一滴一滴的血墜入芙蓉溪中。正要走回水榭,忽然聽見山彎的方向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

  ??這一帶騎馬走官道的,哪怕是八百裏加急,也沒有跑得這麽急的。這蹄聲慌亂,可見已經跑到力竭。這樣驅使坐騎,騎士有什麽樣的急事要辦?

  ??心裏跳了一跳,鄂爾瑾嘴角就挑起來,兩隻眼睛睜得更大,亮閃閃地盡是期待和興奮,隻差沒有在額頭上寫上“惟恐天下不亂”幾個大字。

  ??她才疾步走回水榭,兩個店夥都指著對麵的山彎大聲招呼:“大小姐,你看!”臉上笑得頗有些古怪。

  ??這點小心思也被夥計看穿,鄂爾瑾的臉上不由熱了一熱,嗔道:“亂叫什麽,我又不是聾子。”話是這麽說,目光還是朝那邊投了過去。才看見那跑過山彎的戰馬,她就和夥計們一起低呼了一聲:“哎呀!”

  ??那戰馬樣子古怪。身形是極高大的,一望而知是西域才有的良種,隻是渾身披掛著藍幽幽的馬鎧,毛色就看不清楚。馬背上的騎士也是一身鋼藍的西洋式甲胄,竟然連顏麵也裹在裏麵。一人一馬在登步橋頭立住,好像是鋼鐵鑄造的怪物,離著那麽遠也看得人心裏發慌。驍騎營的人馬他們也見過,沒見過一個有這騎士一半的氣勢,更別說這身奇怪的裝束了。

  ??可是這騎士也奇怪,勒馬芙蓉溪擺了那麽神氣的一個架勢,竟然就不往前走了。戰馬也顯得焦急,原地兜了一個圈子,“噅噅”直叫,卻總是望著湍急的流水猶猶豫豫不敢下去。

  ??劉伯看得直嘀咕:“過來啊過來啊!在那裏兜來兜去做什麽?”

  ??鄂爾瑾把手一拍:“是了。那人不知道水裏麵有橋嘛!”

  ??登步橋和別處的橋不一樣。芙蓉溪漲水的時候來勢凶猛,以前幾座拱橋接連衝毀,造這登步橋的時候就請了南方的一位名匠來。這名匠的辦法倒是簡單:石橋是多孔平橋,造得厚實,,出水不高,取址又是芙蓉溪極寬闊的一段水麵。這樣一來,水大的時候,溪水就從橋上過,卸去了一多半衝力。看今天的水勢,橋麵上的水最多才過膝蓋,騎馬是可以過的。隻是溪水渾濁洶湧,看不出深淺,若是不知道這橋的古怪,當然不敢下水。

  ??想明白了這一節,鄂爾瑾說了聲:“我去帶他過橋。”跳起來就往外麵跑,連魚叉都忘了擱下,嚇得兩個店夥連忙拉她:“大小姐你做什麽?不要再搞古怪。”

  ??鄂爾瑾“呸”了一聲道:“搞什麽古怪?!我就是去告訴他水裏有橋,你們還不放心麽?”

  ??兩個店夥異口同聲地說:“不放心!”

  ??正在爭執的時候,騎士忽然揮手在馬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掌,那馬長嘶了一聲,向前一衝躍到了水裏。

  ??這一下三個人都停了下來,麵麵相覷了一陣子,最後還是鄂爾瑾說:“膽子真大!”一邊說,一邊握著兩隻粉粉的小拳頭,滿臉都是崇拜。店夥說不出話來,隻是用力點頭。

  ??知道水裏有一道登步橋,過溪就不是看上去那麽危險的事情。雖然溪水渾濁,但是登步橋又直又闊,照直走便不會出事。對於不知道登步橋的人來說,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平時的芙蓉溪水清澈如碧,遊魚水草都曆曆可數,徒涉也不為難。可是雨後的芙蓉溪就好像是另外一條河流,一個個巨大的漩渦高速流動讓人心驚膽戰,又看不見河水深淺,怎麽敢隨便下水?尤其這騎士和他的戰馬甲具騎裝,若都是鐵甲,少說也有一百二三十斤的分量。馱著這個分量下水,要沉下去就跟石子似的。難得這騎士居然敢闖芙蓉溪,更難得的是這戰馬居然肯聽主人的命令敢往水裏衝,當真是人馬都不要命了,真是不知道這樣的膽氣後麵是怎麽樣的急迫心情。

  ??騎士下了水,就知道溪中有橋,馬肚子都還沒有貼到水麵。但是水勢勁急,走也走不快,隻好一步一步向前挪,走著走著就偏離了中線。鄂爾瑾和兩個店夥早就跑出酒館,在登步橋這邊守著,急得大聲呼喊:“走直了!走直了!”騎士抬頭看看他們,點了點頭,驅馬走回中線。鄂爾瑾喜孜孜地對劉伯說:“你看!我幫到他了,我很厲害,是不是?”劉伯楞了一楞,隻覺得這位大小姐當真是匪夷所思。

  ??堪堪走到橋中間,騎士忽然聽見岸邊的鄂爾瑾三個驚呼起來,抬眼一看,原來一根人腰粗細的浮木被水衝了下來。水流快,馬行慢,實在避無可避,眼看就要撞上。不料這騎士手一抬,摘下鞍側的長槍,使足氣力大喝了一聲,那黑黝黝的浮木竟然被他挑過頭頂,直墜到身後去了。

  ??這一下事出意外,卻解決得如此幹淨利落,鄂爾瑾隻想大聲歡呼叫好,可是巴掌才拍到一起,口中又轉成了驚呼。原來這騎士力氣使得大了,分量都壓在戰馬身上。這馬本來跑得疲憊,過河已經有些勉強,忽然吃這一壓,登時站立不住跪到水裏,騎士也是一跤摔了下來。水流洶湧,一人一馬都被衝得站不起來。鄂爾瑾聽過人講,西洋人的重騎若是落下馬來就死定了,一下子爬不起來,隻有任由對手宰割。重裝騎兵的甲胄都要有人幫著穿,就是因為分量太重。現在人馬都落在湍流裏麵,這深不過膝的芙蓉溪也能淹死人。她想也不想就要往水裏跳,不料兩個店夥早有防備,一把抓住:“大小姐你別亂來,這麽輕飄飄的一個身子風都吹走了,怎麽下得水啊!有個三長兩短貝勒爺不是要剝我們的皮?”

  ??鄂爾瑾氣急敗壞地說:“不讓我去,那你們倒是去救人啊!”

  ??劉伯看了看猙獰的流水,咽了口唾沫道:“大小姐你別鬧,我去就是。”拿過鄂爾瑾的魚叉往橋上走。一腳踩進溪水,人就打了個哆嗦,原來溪水刺骨冰涼,不知道倒在水裏的騎士和戰馬怎麽承受得住。走出第一步,他也不好後退,抖抖嗦嗦拿魚叉探著腳下繼續前行。鄂爾瑾看得一頭是汗——按劉伯這個速度,等他走到騎士的身邊,隻怕人和馬全都淹死了。

  ??正著急的時候,卻看見那騎士居然撐著長槍站了起來。鄂爾瑾用手按住嘴,一顆心“怦怦怦”跳得厲害,叫也叫不出來。騎士把槍一拋,蹲下身去拚命把馬頭托出水麵。戰馬也是用力掙紮,碰得身上的鎧甲一聲聲悶響。水太急馬太重,騎士自己站起來都是很大的運氣,這時候哪裏托得動戰馬,僵持下去,要是一個不小心再摔倒,隻怕兩個都要送命。劉伯一邊走,一邊也在大喊:“別管馬啦!別管馬啦!”騎士隻是不聽,管自用力托著馬頭,不肯叫它被水嗆到。劉伯好容易走到他們兩個身邊,卻不知道如何下手,那麽重的馬,多了他一個也一樣拖不動。正為難的時候,聽見騎士說:“把背上的皮帶解開。”劉伯登時會意,撲在馬身上手忙腳亂了一陣子,聽見“嘩啦”一身脆響,馬鎧和鞍具一起滑落下來。劉伯抓住馬韁繩,和騎士一起發力呐喊了一聲,那馬用力一掙,真得站了起來,原來是匹好俊的白馬。

  ??也就是一盞茶的功夫,過橋的騎士讓鄂爾瑾的心幾起幾落,幾乎忘記跳動。這時候哪裏還叫得出聲來,隻是一個勁地拍巴掌,眼裏水汪汪都是淚水。那五子看著兩人一馬慢慢往橋邊移動,也是唏噓感歎:“了不得啊!”

  ??走到橋頭,那騎士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坐倒在泥濘之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白馬在他身邊嗚咽不止,用臉去蹭他的頭盔。

  ??鄂爾瑾衝到他麵前,對一麵發著抖一麵滿臉神氣的劉伯說:“還愣著,把他的盔甲給卸了啊!要凍死人啊!”鋼甲裏是皮甲,都蓄滿了水,就算沒把人壓死,也要把人凍死,真不知道這騎士剛才是怎麽撐過來的。劉伯這才醒悟,慌慌張張就要和那五子一起幫騎士卸甲,騎士卻突然自己揭開了麵具。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