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九章 善惡之辯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30      字數:5947
  “老唐,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岑聿瑛聽了唐炯的話,不由得一愣。

  ??“老岑,你就沒想想,這一次萬一要是讓咱們大乾和法國人開了仗,以後如何收場麽?”唐炯扶住了囚車的木柱,將臉轉向了岑聿瑛這邊,“你覺得咱們大乾能打過法國人麽?”

  ??“怎麽打不過?洋務辦了這許多年,咱們大乾再不是顯鳳年那會兒了!”岑聿瑛的嗓門習慣性的又大了起來,“洋槍洋炮,蒸汽兵輪,咱們大乾也有,怎地就打不過?”

  ??“嗬嗬,你老岑到這個時候了,還是死要麵子活受罪。”唐炯臉露譏諷之色,“我這一次算是白叫你給牽進去了。”

  ??“就算是打不過,也不能墮了自己的士氣威風。”岑聿瑛讓唐炯一句話給嗆在了那裏,“打不過的話,最多賠些銀子便是了,不是還有六爺幫撐著嗎?上次不就是他給收的場嗎?”

  ??“你老岑說的倒是輕鬆,賠些銀子,開幾處口岸,讓些利權,日削月割,這大乾啊,隻怕要給掏空了。”唐炯瞪著岑聿瑛,“既然知道如此結果,為什麽還要一味蠻幹?花了這許多銀子,死了這麽多人,最後還不是輸得一塌糊塗?你還指望著鬼子六收場?上一次英國人鬧得那麽凶,如果不是林義哲李紹泉處置得當,鬼子六哪能這麽容易收場?還給你老岑保住了官位。你可真是雞兒記吃不記打,這會兒全忘了?”

  ??“不是我忘了,而是……”岑聿瑛看了看周圍的差役們,縮下了後麵的話。

  ??“好在林逸青比較有手段,這仗終究是沒打起來。”唐炯沒有聽出岑聿瑛想要說什麽,而是繼續說道,“這一次雖然是倒了咱們幾個,但這一場戰禍終究是避免了,咱們原本對付法國人的目的也是要鞏固西南藩籬,隻要朝廷識得我等苦心,便不會有殺你我之刀。”

  ??岑聿瑛聽後嘿然無語。

  ??他當然不能告訴唐炯,這一次他在西南搞這麽大的陣仗,目的到底是什麽。

  ??他現在隻盼著,敬親王那裏的動作能快些,等他們這些人到京之後,能接到朝廷“加恩開釋”的旨意。

  ??北京,法源寺。

  ??這是農曆九月的一個上午,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黑色西服,手持手杖,漫步向法源寺走來。

  ??這個人身材不高,但相貌很是英俊,黑眉大眼,留著乾國渤族樣式的短發,雖然穿著西式服飾,但卻是一副東方人的容貌,而在北京城裏,這樣裝束的人並不多見。

  ??法源寺原名憫忠寺,改名到現在已經有一百五六十年了。法源寺位於北京宣武門外西磚胡同,遠遠望去,並排的三座大門,每座都對開兩扇,門頂上是厚重的宮殿式建築,門與門之間是牆,牆頭也同樣鋪上琉璃瓦。這一排山門建築,第一印象使人覺得厚重,好像凡是看到的,都戴了又厚又重的大帽子,莊嚴地等你過來。中間的門最大,前麵左右各一隻石獅子,尤其顯得莊嚴。正門是開著的,可是冷清清,看不到什麽人。

  ??雖然現在的北京算是熱鬧時節,但法源寺這種廟,卻不是熱鬧的地方。北京的民眾這時候去的是朝陽門外的東嶽廟,這是奉禮道教東嶽大帝的廟,廟裏有真人大小的地獄七十二司,惡形惡狀的,看起來很恐怖,據說還出自邧朝塑像名家劉元之手。地獄有的還有活動機關,曾有嚇死遊客的事,所以停止了,足見這個廟的格調不高。這座老廟每到過年,香火特別旺盛,男男女女,一清早就趕去燒香。廟的後院,有一頭銅騾子,有人那麽高,鑄得很好,傳說這騾子很靈,有病的人用手摸它身上哪個部位,自己身上哪個部位的病就會好;沒病的人摸它身上哪個部位,自己身上哪個部位以後就不生病,於是一年到頭,每逢過節,這頭銅騾子就被擠得水泄不通,被摸得光亮無比,不亦樂乎。它的下邊沒人公然摸,但也極光亮,據廟裏老道說,半夜三更許多人專門來摸它,這大多是生花柳病的人。

  ??銅騾子以外,就是月下老人廟,廟中有一副寫得極好的對聯,上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下聯“是前生注定事,莫錯因緣”。上下聯分別來自《西廂記》和《琵琶記》,妙手天成,使這座小廟大生光彩。來燒香的都是老太太帶大姑娘,大姑娘不知道這是什麽神,糊裏糊塗也就磕了,一天下來,香灰滿地,到處成堆。

  ??在東嶽廟求健康長壽、求婚姻美滿以後,發財問題還沒解決,於是男男女女,又湧到廣安門外財神廟。財神廟有個大香爐,可是人山人海,都來上香,容也容不下,香一上,管香爐的人就立刻把香抽出來,丟在下邊大香池裏,要想自己的香多燒一會兒,得在旁邊拜托管香爐的,管香爐的也沒辦法,不過如果這香不是自己帶來的,而是向這個廟買的,就可以稍加優待。廟裏又訂做大量的紙元寶,不賣,因為神不能做買賣,不過善男信女如果奉獻足夠的香錢,神可以奉送一個。就這樣的,財神廟的盛會,最後發了財的,是財神自己。

  ??法源寺比起來,就冷清多了。

  ??法源寺的大雄寶殿並不高,走上八級台階,就是寶殿正門。正門看上去四扇,隻是中間兩扇能開。正門左右有對聯,上麵有三扇橫窗,橫窗上就是“大雄寶殿”橫匾。台階旁邊立著舊碑,因為是千年古刹,寺裏的這類古跡也很多。有的舊碑下麵塑著大龜,這個烏龜台石叫“龜趺”,瑭朝以來就流行了。烏**略向上抬著,好像背負著曆史,不勝負荷。

  ??中年人站在台階旁邊第一塊舊碑前麵,仔細看著碑文,又蹲下來,看著龜趺,他好像對龜趺比對碑文更感興趣。

  ??中年人望著碑下的龜趺,看得出神了,沒感覺背後已經站了一位和尚。那和尚好奇地望著這個中年人,像中年人端詳龜跌一樣地端詳著他。最後,中年人站起身來,伸一伸懶腰,繞到龜趺的背後,這時候,他發現了和尚。

  ??和尚不像和尚,倒像一位彪形大漢。他四十多歲,滿麵紅光,兩道濃眉底下,一對精明的眼睛直看著他。和尚臉含著笑,但他的兩道濃眉和一對利眼衝去了不少慈祥,他夠不上菩薩低眉,但也不是金剛怒目,他是菩薩與金剛的一個化身。和尚的造形,使這中年人一震。

  ??和尚直看著中年人,心裏也為之一震。這中年人氣字不凡。十多年來,和尚閱人已多,但像這中年人這樣麵露奇氣的,他還沒見過。

  ??中年人向和尚回報了笑容,和尚雙手合什,中年人也合什為禮,但兩人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中年人把右臂舉起,把手撫上石碑,開口了:

  ??“法師認為,是法源寺的名字好呢,還是憫忠寺的名字好?”

  ??憫忠寺始建於瑭朝,其時高麗入寇,瑭太宗率大軍二十萬東征,高麗動員了十五萬人與瑭軍對戰,雙方展開了惡鬥,最後高麗打不過,就決定堅壁清野,將幾百裏內斷絕人煙,使瑭軍無法就地找到補給。瑭軍無奈撤退,行至幽州,瑭太宗蓋了一座廟,追念這次征東而死的所有的將士,這座廟的名字,就叫做“憫忠寺”。

  ??憫忠寺裏麵蓋了一座大樓,名叫憫忠閣,立了許多許多有名的和無名的紀念牌位,閣蓋得極高,高得後來有一句諺語:“憫忠高閣,去天一握。”表示它離天那麽近。

  ??一千年過去了。一千年的風雪與戰亂,高高的憫忠閣已經倒塌了,但是憫忠寺還淒涼地存在著。

  ??到了大乾朝榮方年間,榮方皇帝在他即位第九年的時候,想到了這座忠烈祠,他把它改名叫“法源寺”。四十九年後,大乾高宗全隆皇帝也親來這裏,並且親題寫了“法海真源”四個字,刻成銅匾,掛在這廟裏。

  ??和尚對突如其來的問話,沒有表現任何驚異,順口答道:“從對人的意義說,是法源寺好;從對鬼的意義說,是憫忠寺好;從對出家人的意義說,兩個都好。”

  ??中年人會心地一笑,法師也笑著。

  ??“我覺得還是憫忠寺好,因為人早晚都要變成鬼。”

  ??“寺廟的用意並不完全為了超度死者,也是為了覺悟生者。”

  ??“但是憫忠寺蓋的時候,卻是為了超度死者。”

  ??“超度死者的目的,除了為了死者以外,也為了生者。瑭太宗當年把陣亡的兩千人,都埋在一起,又蓋這座憫忠寺以慰亡魂,也未嚐不是給生者看。”

  ??“對瑭太宗說來,瑭太宗殺了他弟弟元吉,又霸占了弟媳婦楊氏。後來,他把弟弟追封為巢刺王,把楊氏封為巢刺王妃。最妙的是,他把他跟弟媳婦好生的兒子出繼給死去的弟弟,而弟弟的五個兒子,卻統統被他殺掉。照法師說來,這也是以慰亡魂,給生者看?”

  ??“也不能說不是。”和尚笑道,“在中原帝王中,像有瑭太宗那麽多優點的人很少,瑭太宗許多優點都考第一,當然他也有考第一的缺點,他在父子兄弟之間,慚德大多。有些是逼得不做不行;有些卻不該做他做了。做過以後,他的優點又來收場,我認為他在事情過後,收場收得意味很深。蓋這憫忠寺,就是證明。他肯蓋這憫忠寺,在我們出家人看來,是種善因。”

  ??“會不會是一種偽善?”

  ??“判定善的真偽,要從他的做出來的看。做出來的是善,我們就與人為善,認為那是善;如果他沒做,隻是他想去行善。說去行善,就都不算。我認為瑭太宗做了,不管是後悔後做了,還是懺悔後做了,還是為了女人寡婦做了,還是為了收攬民心做了,不管是什麽理由,他做了。你就很難說他是偽善。隻能說他動機複雜、純度不夠而已。”

  ??“我所了解的善,跟法師不一樣。談到一個人的善,要追問到他本來的心跡,要看他心跡是不是為善。存心善,才算善,哪怕是轉出惡果,仍舊無損於他的善行;相反的,存心惡,便算惡,盡管轉出善果,仍舊不能不說是偽善;進一步說,不但存心惡如此,就便是存心不惡,但並沒存心為善,轉出善果,也不能說是善行;更進一步說,存心不善不惡,但若有心為善,轉出的善果,也是不值得稱道的,這就是俗話所說的‘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上麵所說,重點是根本這個人要存心善,善是自然而然自內發出,而不是有心為善,有心為善是有目的的,跟善的本質有衝突,善的本質是沒有別的目的的,善本身就是目的。至於無心為善,更不足道,隻是碰巧有了善果而已,但比起存心為惡卻反轉出善果來的,當然也高明很多。天下最荒謬的事莫過於存心為惡,反而轉出善果,這個作惡的人,反倒因此受人崇拜歌頌,這太不公平了!所以,瑭太宗所作所為,是一種偽善。”

  ??“剛才我說過,判定善的真偽,要從一個人做出來的看,而不是想出來的說出來的看。這個標準,也許不理想,可是它很客觀。你口口聲聲要問一個人本來的心跡,人心是多麽複雜,人的心跡,不是那麽單純的,也不是非善即惡的,事實上,它是善惡混合的、善惡共處的,有好的、有壞的、有明的、有暗的、有高的、有低的、有為人的、有為我的。而這些好壞明暗高低人我的對立,在一個人心跡裏,也不一定是對立狀態,而是混成一團狀態,連他自己也弄不太清楚。心跡既是這麽不可捉摸的抽象標準,你怎麽能用這種標準來評定他存心善、還是存心不善不惡、還是存心惡、還是有心為善呢?心跡狀態是一團亂麻,是他本人和別人都難分得一清二楚的啊。所以,我的辦法是回過頭來,以做出來的做標準,來知人論世、來以此檢驗。我的標準也許比較寬,寬得把你所指的存心善以外的三類——就是存心不善不惡、有心為善、甚至是存心惡的三類都包括進去了,隻要這四類都有善行表現出來,不管是有意的無意的好意的惡意的,隻要有善行,一律加以肯定。所以我才說,瑭太宗肯蓋這個憫忠寺,是種善因。”

  ??“法師真是佛心,喜歡與人為善,到了這樣從寬錄取的程度。”

  ??“寬是寬了一點,但也不是不講究分寸。像我說瑭太宗蓋這個憫忠寺,是種善因,並不是做善行,這就是分寸。”

  ??“照法師這麽說來,蓋了這麽個大廟都不算是善行,隻算是善因,那麽怎麽才算是善行?”

  ??“瑭太宗身為皇帝,他蓋憫忠寺,不能算是善行。因為他有權力根本就不使蓋憫忠寺的理由發生,那就是何必出兵打高麗?不打高麗,就不會死人,就無忠可憫,所以,瑭太宗如根本不打高麗,那才算是他的善行。”

  ??“照法師這個因人而異的標準,簡直比我還高。瑭朝當時受到四邊民族的壓力,瑭太宗不動手打別人,別人壯大了,就會打他,如今你法師竟用的是人類和平的標準、不殺不伐的佛教標準,來要求一個十九歲起兵、二十四歲滅群雄、二十九歲就君臨天下的大人物,法師未免太苛求了。”

  ??“你說的不無道理。可是,大人物犯的錯,都是大錯。瑭大宗若不是大人物,我也不會這麽苛求了。因為,從史書上看,當時高麗並沒有威脅到瑭朝,高麗雖然欺負它南邊的新羅,但對瑭朝,還受瑭朝的封、還對瑭朝入貢,瑭太宗打它沒成功,蓋憫忠寺回來,第二年高麗還遣使來謝罪、還送了瑭太宗兩個高麗美人。這些行為,都說明了你說的瑭太宗不動手打別人,別人大了,就會打他的威脅性,至少對高麗來說,是擔心得太過分。我認為瑭太宗打高麗,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天可汗’思想作祟,要君臨天下,當然也就談不到愛和平了。我承認,要求瑭太宗那樣雄才大略的皇帝不走武力征服別人的路線,那反倒不近人情了。”

  ??“這麽說來,法師還是肯定瑭太宗了?”

  ??“當然肯定,任何人做出來的善我都肯定,而不以人廢善。至於想去行善、說去行善,那隻是一念之善,並沒有行,那是不算的。善和行善是兩回事,善不行,不算是善。善要有行為,沒有行為的善才真是偽善。”

  ??“法師這一番話,我很佩服。隻是最後免不掉有點奇怪,奇怪這些話,不像是一般佛門弟子的口氣、不像是出家人的口氣。我說這話,是佩服,不是挖苦,請法師別見怪。”

  ??和尚笑起來,又合十為禮。

  ??“聽先生口音,似是東瀛人氏?“

  ??中年人的笑容帶出了一絲窘態。

  ??“正如法師所說。”

  ??“請教尊姓大名?”

  ??“不才姓柳原,名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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