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三章 如此師生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29      字數:5926
  聽到張霈倫的勸說,李高陽似乎意識到了什麽。

  ??“侑樵,你是來給那林逸青當說客的麽?”

  ??聽到老師語氣頗有些嚴厲,張霈倫朗聲說道:“老師多心了,那林逸青來京已有一陣子了,學生雖對其頗為讚賞,但為避風言,從未與其見麵,今日向老師建言,一是為國薦才,二是為老師設身處地著想,並無私意。老師可以不納學生之言,學生隻是擔心,日後老師會為今時不受林氏門生禮而後悔。”

  ??李高陽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話有些過了,但又不好意思向張霈倫道歉,隻能歎了口氣,垂下了頭。

  ??見李高陽似有悔意,張霈倫也放緩了語氣,換了一個角度再次勸道:“老師,就算您不肯收林逸青這個探花為門生,可狀元和榜眼二人並無過錯,您一體拒見,也極是不妥,消息傳將出去,老師當如何向天下人交待?難道是皇上主持之殿試一甲三名全都選錯了不成?您如此當置皇上於何地?”

  ??李高陽猛醒過來,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你說的是,侑樵,我……真是老糊塗了!唉!”

  ??“老師勿憂,學生料定,這幾日他們三人還會再來,”張霈倫安慰李高陽道,“少則三日,多則五日,老師等著便是了。”

  ??“今日若非侑樵,幾乎壞了大事。”李高陽又一次歎息起來。

  ??張霈倫又安慰了李高陽一番,師生二人在又談論了一會兒之後,張霈倫告辭而出。在張霈倫走後,李高陽心中不再糾結,感到精神也好了不少,於是他便靜下心來,決意安心休養,等著新科狀元榜眼探花的再次上門。

  ??正如同張霈倫所說的,時隔五日之後,新科狀元陳冕、榜眼王桂琛、探花林逸青三人聯袂來拜,向李高陽執弟子禮,遞門生帖。

  ??這拜師禮自有一套繁文縟節,但林逸青注意到,狀元陳冕和榜眼王桂琛在向李高陽遞門生帖時,李高陽接了帖子,卻並未向他們回禮,而獨獨接自己這個探花的門生帖時,李高陽起身向自己回了一禮,他當時心下便感到奇怪,以為李高陽是有意為之,可能是想要藉此挑撥自己和另外兩人的關係,但他發現陳冕和王桂琛似乎是知道個中緣由,並無異色,心中更加疑惑了。

  ??在拜師禮完事之後,李高陽便和他們三人交談起來,和林逸青原本想象的他有可能給自己難堪不同,李高陽對他們三個都很和藹,言談之中也沒有刻意的冷落自己,除了談論聖人之道的話題外,李高陽竟然還和他們聊了一會兒洋務,並談了一些他自己的見解,並非象林逸青想的的那樣,是一位保守頑固的老儒生。

  ??在談了一會兒之後,有仆人前來提醒李高陽服藥,林逸青三人知道他這是借身體不好向他們暗示送客,於是全都起身告辭,李高陽還親自送他們三人出門,上了車轎。

  ??到了晚間,林逸青在得月樓酒家作東,請陳冕和王桂琛二人吃飯——這個時代的讀書人最看中科甲同年,同榜者日後分別為官,遇事都會相互照應,已經成了官場慣例,他們三人同是一甲,自然要好生親近。

  ??三人說起白天遞門生帖的事,林逸青特意問起為何李高陽不向他們二人行禮,二人都笑了起來。

  ??“瀚鵬,咱們三人雖然全都沒有官職,但你可是有爵位的,老師雖是大學士,卻並無爵位,你向他行禮,他自然要回禮,我們倆雖然科考名次在你之前,但卻是白身,並無官職爵位,又是晚輩,因而他便不必向我們倆行禮。”陳冕笑了起來,“瀚鵬可莫要小看了這小小一級男爵哦。”

  ??“原來如此。”林逸青恍然大悟。

  ??“上一次老師不見咱們,可能也與此有關。”王桂琛笑道,“堂堂內閣大學士,卻要向門生行禮,老師雖然雅量高致,卻也難平心懷,也是人之常情。”

  ??“其實上次咱們三個給老師拒之門外,是我林某人連累了二位。”林逸青歎息道,“要是你們二位分頭前去,我想他是不會拒絕你們的。”

  ??“你我三人同為一甲,已是一體,哪有分頭前去的道理?”陳冕搖頭道,“老師不見瀚鵬,乃是拘於夷夏之見,其實夷務也好,洋務也罷,隻要利國利民,如何辦理不得?老師實在是……唉!”

  ??“是啊!老師不見瀚鵬,便是為了令兄林文襄的‘鬼奴’之名。”王桂琛也歎道,“林文襄一代洋務先驅,任事敢為,文章蓋世,凡利民之舉,無不施行,我一直敬佩不已,但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老師竟然還溺於成見……”

  ??“今天咱們三個再去他府上,我原來以為還會和上次一樣,吃閉門羹,但卻沒成想他竟然轉了主意,見了咱們,真是意想不到。”陳冕笑著對林逸青說道,“而且他還特意談起了洋務,真的是很給瀚鵬麵子啊!瀚鵬可要記在心裏才是。”

  ??林逸青回想著白天的情景,不由得大笑起來。

  ??雖然知道李高陽未必是真心讚同洋務,但眼前的這兩位科舉出身的傳統文人對洋務並不排斥,卻讓林逸青看到了一絲希望。

  ??陳冕和王桂琛同曾伯函李紹泉師徒一樣,受儒家“濟世安民”思想影響,屬於經世派,希望通過科舉實現治國安邦的政治理想,凡與國與民有利的事情,都願意去做,從這一點來看,他們的眼界和心胸比李高陽這樣的位高權重的朝廷重臣還是要高出不少的。

  ??而今天和李高陽的第一次碰麵,也讓他摸清了這位“北清流”領袖的虛實。

  ??這位看似頑固保守的大學士,其實並不是堅冰一塊!有必要的話,他也是會放下身段的!

  ??現在自己和這個人有了師生的名份,接下來,就是該好好利用這個名份了……

  ??敬親王府,後院三廂。

  ??齊布琛又一次夢到了那一夜。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一個年輕人站在小巷深處,站在綿密的雪花裏,呆呆地望著遠處那兩盞紅色的燈籠,聽著隨風而來的嬌嗔,微微地戰栗。

  ??他隻剩一件灰色的破夾衣裹在身上,遮住了一身結實的肌肉。那是他十二年的訓練所得,無數次逼近死亡,讓他的筋肉骨骼呈現最佳的狀態,肌肉虯結起來時,一道一道,仿佛用上好的鐵筋擰出來的。他能用一隻手捏住飛簷,藏身在陰影中一日一夜,在出師的那一日,他在家族的老人們麵前揮刀縱劈,純靠膂力將兩指厚的鍛鋼條悄無聲息地分作兩半,換得滿屋有力的掌聲。

  ??但現在這些都成了往事,他纏著麻布的右臂吊在身側,麻木遲鈍,幾乎沒有知覺了。那是他握刀的手,他再也不能揮刀。

  ??那是旅店的老板找了幾個人打斷的,因為他已經連續半個月交不出房錢了。老板大概知道他有些功夫,趁著他去廚房裏偷東西吃,埋伏了幾個人,踢翻了他撲上來就打。他沒有想到生意人也會那麽狠,疏忽了,他也是太餓了,因為沒有錢,也不敢出門弄東西吃。於是十二年訓練所得的敏銳聽覺和嗅覺都遲鈍了,那些人從背後撲倒他的時候,他還不明白他們想幹什麽,隻是扔出手裏攥著的兩個饅頭表示投降。他以為這樣就可以了。直到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幾個人製住他,一個人扳直了他的胳膊,另一個人獰笑著操起一根門閂,他才驚恐地意識到他將會失去什麽。

  ??醒來的時候,他躺在雪地裏,身上的一切都沒有了,包括那柄藏在鞋底裏用來防身的薄刀。

  ??但他甚至有些慶幸,幸虧那個老板隻是一個普通的生意人,骨子裏有幾分狠毒而已,如果是他的敵人們,他大概已經被拋屍在荒野裏任野狗咬噬了。

  ??他深深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心想也許他應該離開這座城市了,危險隨時會降臨,但是那樣他就再也見不到那個顛倒眾生的女人了,一旦他離開了這座城市,就又得像無家的野狗那樣。

  ??那個女人就在前麵那個掛著紅色燈籠的大宅裏,她的名字叫做蘇小玉。她是個伎女,北方人總是喜歡這樣給頭牌伎女起名,佟小瑛、白小金、於小魚、宋小慧……名字美好得像一場夢,引得客人遐想連篇。但他喜歡蘇小玉是因為她的咳嗽聲,在她第一聲咳嗽從窗外傳來時,他的心裏一跳,無聲地痛了一下,然後蘇小玉抱著月琴掀開簾子走了進來,眉間眼角都是憂傷。

  ??按照蘇小玉的說法,媽媽原本叮囑她說這些客人都帶著兵器,看起來麵目不善,讓她千萬當心伺候,她就揣測他是個滿臉橫肉的猙獰男人,但是掀開簾子的一瞬,她的心顫了一下。分明滿屋子都是客人,她也沒有見過他,可她偏能從人群裏認出他來。因為他上下打量她的眼神滿是好奇,還帶著一點年輕人萌動的情欲,卻又有些害羞。他並沒有滿臉的橫肉,他是個潤澤如白玉一樣的少年,眼瞳幹淨,鼻子微翹,雙手按在膝蓋上,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齊。上下打量了蘇小玉之後,刻意地別過頭去和同伴們說話,不再理睬她。

  ??“我愛上你大概就是那一瞬間,覺得你這麽一個人,不會像別人那樣對我凶狠。”蘇小玉在他給她梳頭的時候淡淡地說。

  ??那天晚上他們格外熱烈,仿佛第二天就是生離死別。

  ??纏綿之後,蘇小玉細心地和他說話,說自己被賣到伎院之前的事,連家裏有幾口人,弟弟是父母的寶貝總是欺負她,逢年過節父母總是悄悄把好吃的塞給弟弟這些私事都說了。她那些天身子不好,總是咳嗽,覺得今年的秋天格外冷,想著自己的年紀又大了,就這樣把一生耗在一張不知多少男人睡過的床上,禁不住無聲地流下淚來。在他成長起來的地方,女人是絕少流淚的,他不免有點手忙腳亂,擁著她赤倮的身體答應以後會回來看她,攢了錢會贖她出去。他確實也想回來看蘇小玉,因為蘇小玉像是他的情人,又像是他的姐姐,讓他格外地安心。回想過去十二年的艱苦,好些次他覺得自己要死了,想要有個這樣的女人在身邊撫摸他的額頭關心他,為他流眼淚,現在這個女人忽然來了,讓他覺得不經意間找到了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其實以前也有個女人關心他,為他流過眼淚,但那個女人是他注定得不到的,每每看著她,心裏就像是有一個窟窿,空空地痛,需要被填滿,現在蘇小玉填滿了那個窟窿。但是贖身這件事就很難了。

  ??有一個晚上他喝了太多的酒,跟蘇小玉吹噓起刀法來,他說殺死都統大人的時候,一刀斬開對方的護頸鐵甲,把他的頭砍了下來……這些話不知道蘇小玉是否真的相信,可是被一個嫉恨她的伎女聽到了,那個女人偷偷報告了官府,據說還模仿起那天夜裏他對蘇小玉說的話。

  ??他知道這些話傳到官府的耳朵裏有多麽可怕。

  ??他想到那個咳嗽的女人可能會被連累,心裏像是刀割般地痛,蘇小玉沒做錯什麽,隻是他多嘴了,他還太年輕,以為自己擁有了一個女人,就想向她顯示自己的強大。於是他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衝動地殺死了來抓他的捕快,還有那個告發他的伎女,然後他開始了逃亡。

  ??他特意留下了自己殺人的印記,估計官府一定非常詫異於為什麽他敢這樣的動手大開殺戒,這看起來毫無道理,他想要官府將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那樣蘇小玉就不會有危險了。

  ??但這一次他低估了官府的力量,他們的反應非常大,海捕文告下來,附近所有地方的官兵和捕快都收到了殺死他的命令,消息的傳遞隻在一月之間。他無懼於絕大多數的官兵和捕快,因為他們追蹤目標的辦法他都學習過,但是這一次官府派出了最為厲害的捕快中的高手。

  ??這位捕快是官府為數不多幾個能人之一,隻是因為太不合群,沉默寡言,所以一直沒得到提升。但這個人的追蹤本事確實了得,在三日之後這個人出現在他背後,兩人交手的結果是這個人的刀刺穿了他的肋下,他卻得以負傷逃離。他知道對手這一次有些大意了,沒看得起他,因而用的是長刀,而非那柄可怕的帶著鎖鏈的短鐵叉。

  ??這個人完全是個瘋子,他本不該存在在這世上。

  ??想到這裏他摸了摸自己的肋下,傷口已經麻木了,他不敢打開看,知道那裏已經潰爛生蛆,發出難聞的臭味。他所能做的不過是立刻用烙鐵燙焦了皮肉,他不能去找醫生,這會暴露他的位置。他冒險折返回那座城市,如今這裏是“燈下黑”,官府不會預料到他居然敢返回這座附近最大的城市,此外,他想再看看蘇小玉,即便不能告訴她自己為她做了那麽多事,好歹也可以疲倦地在她懷裏躺一下,如今這世上他能夠找到的依靠隻剩下蘇小玉了。

  ??他知道這個念頭極其地瘋狂,捕快們隻要把頭轉回這個“燈下黑”的城市,很容易通過蘇小玉找到他。但他真的很想找一個溫暖的女人懷抱,沉眠於她的幽香中,那個捕快高手擊碎了他的僥幸心理,他覺得自己無法安然逃逸於官府的懲罰之外。最終隻能是被殺,為什麽不在死前抓住一點東西?

  ??蘇小玉欣喜地迎接滿身塵土的他,她的笑容看起來像極了他的姐姐,抱住她的時候他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哽咽著說:“我愛你啊,我回來看你了。”

  ??之後的半個月他每天都在蘇小玉的房間裏度過,渴求這個女人的身體和情話,那種渴望仿佛無底洞一樣,卻又永遠虛掩窗戶,準備隨時飛身躍出。他隻用一點顏料就改變了自己的容貌,伎館的老板都沒有發覺他是前些日子來過的那個年輕客人,還以為是什麽鄉下進城來做生意的豪客,樂得賺他的錢。那些天是他一生裏最好的時光,每天早晨蘇小玉輕輕地拍醒他,喂他喝粥,然後幫他換裹傷的紗布,彈月琴給他聽,凝視他的眼睛無聲地吻他的嘴唇,坐在他膝蓋上低聲地哼著歌,窗戶縫裏透進來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她的臉兒像是孩子般嬌嫩。他幾乎覺得自己要忘記關於官府和追殺的事了,兩個人忘我地纏綿,直到捕快們最後來殺死他,之前的好時光,多一寸也是好的。

  ??一切都停在他的錢耗盡的那天,那個胖女人陰著臉走進蘇小玉的閨房裏,驚得蘇小玉的琴聲都亂了。

  ??他第一次意識到錢這東西在外麵是那麽有用,他於是學會了“床頭金盡”這四個字,此刻他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隻剩下隨身的那柄刀,那是他自己取鐵打造的。胖女人嫌棄地看了那刀一眼,說,要是典當,客人你還是去找家當鋪為好,我們這裏不過是尋歡作樂的地方,方便的話還是讓家裏再寄點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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