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七章 深夜宮變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29      字數:6255
  王士珍側目朝半開的窗飛速一掃。

  ??城的東角,某座高峻樓閣已經熊熊燃著了,隨風散出無數火星,在漆黑的夜裏恍如一支巨大的鬆明,把整個漢城上空照耀得猶如白晝。人與利器的影子在輕軟的紗帛上急速交織變幻,仿佛一場來不及看清的亂夢,噴濺的濃鬱血痕卻被燈火映成稠黑的漿汁,固執地、緩滯地流淌下來。

  ??縱然刀尖正穩穩地抵在那侍女脖頸的肌膚上,王士珍依然覺得出自己的手在顫抖。

  ??他們都聽得見,許多輕柔而頻密的簌簌聲,像穿越草叢的蛇群,隱秘地朝他們包圍過來。李鄯赤足湊到窗口,目光向下稍稍一掃,便驚恐地收了回來。

  ??“別出聲,叫大家都到這裏來。”王士珍看著侍女,輕聲說道。

  ??侍女用力點了點頭,王士珍將刀尖移開,她立刻轉身跑了出去。

  ??不多時,女官們和侍女們以及乾軍士兵們都趕了過來。

  ??“好多人,把王宮圍住了,還有人朝咱們這邊來……”一名士兵向王士珍報告道,竭力要穩住自己驚慌的聲音,卻沙啞得不能成言。往後的情景,也再無需他轉述——女人的淒厲悲鳴已撕裂了雨幕。

  ??此刻遠處竟有數百人在拚死鏖戰,漢城是這樣擠迫的城市,王城內雖然寬敞些,常年守衛亦不過千把人——這數百人的械鬥,無疑就是一場反亂。而那劍與火的漩渦正在他們眼前緩緩擴大,逐漸要將整座王城吞陷下去。

  ??“恐怕是叛軍暴徒得了消息,要對王子不利。您的印信與文書呢?”王士珍沉聲道。

  ??孩子不待他提醒,早已爬上床去,從床頭小屜裏翻出了朱紅拚明黃的綢緞小包,忙亂地掛到頸間。

  ??侍女們明豔的紅唇早沒了顏色,好多人半蓬頭發散了開來覆在臉上,全都擠在一起,止不住地哆嗦著。

  ??王士珍收刀還鞘,一手抱起了李鄯,正在此時,樓上樓下駐守的二十名北洋海兵聽見外頭動靜,也闖了進來,個個的手都拿著上了刺刀的步槍。王士珍朝他們點了點頭,簡短說道:“走。”

  ??“咱們去哪裏?”李鄯顫抖著問道,“是去尋我父王嗎?”

  ??“不,王子,咱們上炮艇上去。”王士珍警覺的望著四周,回答道,“丁軍門擔心漢城有變,特命水師炮艇留在碼頭,以備不測,這會兒他們正等著咱們呢。”

  ??聽到王士珍說要到炮艇上去,李鄯心中略感安定。

  ??他來漢城時便是坐的炮艇,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和乘座蒸汽船,那劈波斬浪的雄姿,風馳電掣的航速和威武的大炮,都在他小小的心靈當中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一行人小心翼翼的前行,很快便遇到了亂兵,他們正在屠殺幾名朝鮮婦女,幾名乾軍士兵開槍了,將幾個揮刀亂砍的亂兵全都射倒,但那些女人並沒能得救,李鄯大睜著眼看見她們往地上倒下去,空氣往破碎凹陷的喉管衝進去,又和著血噴出來,朝他伸出手來,仿佛是哀懇的意思。但是他沒有停留,亦沒有哭。孩子的心沉重冰冷地向下墜著,深不見底的恐懼裏卻又有什麽滾熱的東西翻騰上來。

  ??他閉上了眼,不敢再看下去。

  ??風在耳邊呼呼的響,喊殺聲和喧囂聲漸漸遠去,當他聞到熟悉的海風氣息,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已經在龍旗飄揚的炮艇上了。

  ??讓他感到高興的是,不但自己獲救,那些服侍自己的女官和侍女以及仆從,也都平安的上了船,但王士珍和他的部下們,卻並沒有上船,而是和那些紅衣兵一起,向火光升騰的地方衝去。

  ??看著王士珍的身影漸漸的消失,李鄯終於流下了淚水。

  ??此時的李鄯並不知道,亂兵的目標並不是他。

  ??這座王宮內的小樓建於水上,底層是青石築成,單隻借那潮濕陰涼之氣貯存新酒,到了二層三層才有數道別致的小橋通往旁邊的屋宇樓台。馮國彰領著二十名部下直下到底層酒窖。酒窖內有個矮門,是平日將酒桶從小船上滾進來時使用的,他們便從那兒依次鑽了出去。青石的樓基下窄上寬,是茶托樣的形狀,從水裏花瓣般向外翻開。外麵此時自然沒有船,二十餘人都下了水,潛伏於青石基座的陰影中,頭頂的空中,縱橫交錯的懸廊與小橋上,百來名明火執仗的朝鮮軍衣裝的兵士叫嚷著,自各個方向朝小樓湧進來。

  ??馮國彰向他的人做了個手勢,他們便一言不發地簇擁過來,將他裹在中央。水恰恰沒到馮國彰的下巴,他們謹慎涉著水,向北麵宮門的方向行去。水麵上映出彤紅的天色與金粉般飄散的火星,王城裏那鋪天蓋地的金色被火光一照,仿佛都著了起來,光焰再折在水上,像是整座王城都熔了,順勢淌進了密布的河灣裏。霏微的雨無窮無盡地下著。

  ??不一會兒,河汊到了盡頭,迎麵一座水榭,內裏並無人聲,燈火也不見,馮國彰認得那是朝鮮王子們的居室,再向北不遠,便到了連通內外王城的石橋。

  ??方才在水裏浸透的軍裝異常濕冷而沉重,全塌在身上,直涼到骨子裏——不知是因為水太涼,還是因為此刻聽覺捕捉到的一點異聲。不及細想,他揚起一手,示意身後的部下們止步。

  ??水榭內登時靜寂如死。高空裏,長風送來大殿樓宇燃燒的烈烈聲響與震天的廝殺聲,仿佛都是極遙遠的了。又過了片刻,每個人都聽見了那小小的異聲。就在那一列三十二扇的石屏風後邊,有個細碎的腳步啪啪地朝這邊來了,是柔軟赤足匆匆拍打著冷硬地麵,間中還雜著點洗豆般的沉悶嘩嘩聲,也不知是什麽在作響。

  ??他獨自側身閃到屏風後,颯地一聲輕響,佩刀自鞘中退出一寸,蓄滿了勁力。屏風沉重得像堵牆,背麵是一道回廊,正對著分隔王城內城與外城的河流,麵上零星綴有拇指大的雲母片,隱約透出河上搖曳的火光。那一點點躍躍的紅有時會被什麽東西遮沒,轉瞬又沁了出來,看得出是有個人正急忙走著,遠處的火光將人影巨大地投到了屏風上來。

  ??他們屏息等待著。

  ??到了屏風盡頭,那黑影子便繞過這一麵來。

  ??馮國彰一把拽過那隻手,順勢緊緊箍住了來人的肩,刀也應手躍出鞘來,在空中刷地一橫,架上了那人的脖頸,壓低聲音用朝鮮話低低喝了一聲:“別出聲!”

  ??那是個穿著宮女衣服的中年女子,懷裏抱著個錦繡的包袱,她有著一張濃秀微黑的尖形臉蛋,雖然穿著宮女的服色,但卻像是門閥貴族家的女子,原本滿頭綰起的卷曲烏發卻披散著,衣衫也係歪了,狼狽無措的模樣,一雙眼睛驚惶地大睜著四下張望。

  ??馮國彰清晰地覺得懷裏箍著的女子周身在止不住地顫抖。她一手被他扯著,卻不拍打抵抗,也不喊叫,隻管死死地在腿腳上用力,要站穩身子,另一手抱定了懷裏的包袱。

  ??“你是誰?你們是誰?”女子聲音細弱,斷斷續續地說著朝鮮話。

  ??“你是誰?”馮國彰問道。

  ??女子看到士兵們身上穿著的藍色軍服,又看了看馮國彰,她注意到他袖口上繡的螭龍紋飾後,眼中瞬間放射出驚喜的光芒。

  ??“你們是……上邦的天兵!真是太好了!”女子驚喜的喊叫起來,“你們袁統領在哪裏?”

  ??聽到女子提到袁蔚霆的名字,馮國彰將刀緩緩的撤了下來。

  ??“敢問您是……”

  ??“這位將軍,我便是……中宮……”女子想起了剛才的經曆,臉上現出恐懼之色,“我正為賊子追殺,求將軍護送我去見袁統領……”

  ??“原來是王妃殿下,適才失禮了。”馮國彰得知麵前的女人竟然就是他奉命前來搜尋救護的閔妃,不由得心裏一驚。

  ??閔妃逃出漢城之後,先躲回了驪州老家,當得知兵變士兵四處追殺她之後,又逃到了忠州長湖院,躲在大臣閔應植的私宅中。在得知乾軍到來,平定了兵變之後,她仍不敢現身,而袁蔚霆不知從哪裏得知了閔妃的下落,派遣了100名騎兵護送魚允中前往忠州,告知漢城地方已經平靖,請她還宮,於是她便帶著當初護衛她避難的洪在羲、尹泰駿、閔應植、閔肯植、李容翊等人,隨乾軍回到了漢城。

  ??但到了漢城之後,不知因為什麽,閔妃沒有馬上去見自己的夫君朝鮮國王李熙,也沒有去看自己的兒子王世子李拓,而且還拒絕了由乾軍士兵來保護她,改由她帶回來的由洪在羲率領的衛隊和重新召集起來的禁衛營士兵保護。

  ??而就在乾軍在她的寢宮撤防不久,便發生了漢城軍民攻擊王宮的事。

  ??外頭的火依然熊熊地燃燒著,聽得見木石崩毀,樓台傾倒,事態恐怕是已壞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看到一個處宮殿倒塌,閔妃猛地抓住了馮國彰的手臂,牽扯著哭喊道:“快去救我兒子和我夫君!求你救救他們!我賞你們很多很多錢,還有田地和女人……”

  ??就在這一瞬間,有鬆明火把的光亮自馮國彰眼角一閃而過,水榭外,一個聲嘶力竭的嗓音高喊道:“那妖妃在這裏!在這裏!”紛亂的朝鮮男人聲音在後邊轟然應和道:“妖妃在這裏!王上欽命,不留活口,提頭領賞!”

  ??燭炬明晃晃連成一行,自對麵拱橋上繞了過來,如同遊動的火蛇。火光照耀下,那些人的衣裝甲胄都清晰可辨。

  ??馮國彰凜然一驚,將閔妃拉到了身後。

  ??原來截殺他們的,竟是效命於朝鮮國王的王城衛兵。

  ??亂蝗般的箭雨朝水榭裏落進來,一時間箭鏃破空的銳響不絕於耳。那箭勁力驚人,釘到牆頭上,都能聽得見磚石碎裂的聲音。

  ??“退到屏風後麵!”馮國彰喝令道。

  ??乾軍士兵們迅速避入屏風背後,流矢追著他們釘上了屏風,隻見啪啪啪炸碎了雲母,寶光四濺,騰起冰晶般的小股霧粉,漆黑的精鐵鏃頭從破洞內刺出近寸長。

  ??“馬淩,你看清外麵的情形沒有?”馮國彰低聲問。

  ??“外頭現下有百十來個人,大約不敢貿然攻進來,隻在外頭用硬弓發箭,若是一會兒增援到了,怕就……”叫馬淩的士兵答道。

  ??閔妃的神情驚疑不定。外頭急雨般的箭聲逐漸疏落,漸至於無,這才聽見遠處隱約斷續的粗礪聲音,如磨刀一般。馮國彰擰起眉,重又側身出去望了一眼。外頭並不見增援,卻棄了一地的火把,是那百十來名王城衛兵見弓箭攻擊收效甚微,幹脆預備突入進來了。

  ??“他們……要幹什麽呢?”有個士兵捂著肋側的箭傷,聲音裏因疼痛起了顫抖。

  ??馮國彰抬頭望了望,冷哼了一聲。

  ??“他們沒有看到我們放槍,以為我們也和他們一樣,光會耍大刀呢。”

  ??聽了馮國彰的話,乾軍士兵們哈哈大笑起來,受傷的幾名士兵也呲牙咧嘴的笑著,原本緊張恐懼的氣氛一掃而光。

  ??“準備射擊!”馮國彰大聲的喝令道。

  ??乾軍士兵很快便各自的架好了步槍,這時隻聽外麵一陣紛亂的喊叫,百餘名亂軍士兵舉著刀矛猛地衝了過來。

  ??“開火!”馮國彰吼了一聲,當先用左輪手槍開火,衝在最前麵的一名亂軍士兵應聲而倒。

  ??爆豆般的槍聲響起,黑洞洞的槍口噴出一道道火舌,接著是大團的白煙,揮舞刀劍的亂軍士兵們瞬間倒下了一片,但他們卻並沒有後退,而是繼續嚎叫著猛衝,而乾軍士兵則不停的開火。

  ??幾輪齊射使得亂軍士兵死傷慘重,中彈倒地的人身體裏流出的血在原本光潔的青石地板上形成大片的血泊,未死的人在血泊中不住的哀叫,但他們的同伴卻有如瘋了一般,毫不顧惜的從他們身上踩過,他們麵目猙獰,表情凶狂,仿佛噬人的野獸。

  ??乾軍士兵的射擊雖然準確而致命,但畢竟人數過少,很快亂軍士兵便衝到了近前。

  ??乾軍士兵們被逼到了絕處,反而按捺不住胸中翻騰的血氣殺心,野獸一樣呐喊起來,合身向屏風上猛力撞去,那一列三十二扇的石屏風早已損毀得不成樣子,經他們這樣搏命的一撞,轟然向前坍倒下去。

  ??衝過來的亂軍士兵們發覺勢頭不對,已不及走避。屏風闊重得有如一麵牆,劈頭蓋臉朝他們砸將下來,一氣便翻倒了七八名亂軍士兵,有人當即被自己的長刀刺進了身體,發出淒厲的哭號。

  ??乾軍士兵們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呼喝著衝了出去。

  ??閔妃怕極了,手足並用爬到一旁,一麵咬著自己的袖子,強忍著不叫出聲來。猩紅的夜空裏突然落起雨來,在衝天火光的輝耀下,一閃而逝的雨點也都是猩紅的。像是天上亦有一座燃燒的王城,王城裏亦四處淌著血,天上的河承不住了,便淋淋漓漓地灑到了人世來。王城裏遍地是搏殺的呼號與慘叫,鼙鼓震撼著屋宇,所有的梁柱間都在簌簌地呲響。沒有旁的人注意到這座黑暗的水榭裏,有兩支小小的隊伍,正死死糾纏著以命相搏。

  ??亂軍士兵死傷已經過半,乾軍士兵亦折損了五六名。鐵鏽般冷腥的血氣在水榭內無聲彌漫,死去的軀體頹然倒下,袒露著骨肉翻折的傷口。乾軍士兵們列成一弧,頂著朝鮮人的長刀,護住角落裏的閔妃。刀光翻滾,如同礁岩上拍起的萬千碎浪。

  ??此時,屏風殘骸一側,卻有個亂軍士兵從屍堆中掙紮著站了起來,左眼血糊糊的,眼珠子在染成鮮紅的眼白上凶狠地轉動著,終於在人群中尋到了目標。那人咆哮了一聲,長刀在青石方磚地上拉出連串迸跳的鋼花,直向交戰兩方的陣列裏撞進去。乾軍士兵們無暇分身阻擋,竟被他衝到了閔妃的跟前,鏘然一聲,刀鋒已自地麵上抬起,黑暗中一線殺機驟亮,朝抖作一團的閔妃掃了過去。

  ??閔妃心知躲避不及,隻得緊閉了雙眼,將臉埋進臂彎裏。

  ??千鈞一發之際,斜刺裏卻有個人影猛然衝出,擋在他們麵前,迎著朝鮮人的長刀洶洶的來勢,雙手立住了自己手中的佩刀。

  ??朝鮮刀手血紅的眼裏露出了屬於勝利者的譏嘲笑意。他仿佛已經可以看見兩刀相交時,那柄大乾朝的軍刀會如何旋轉著脫手飛出,持刀的人又會如何流著血,跌落塵埃。

  ??然而,預想中鋼鐵交擊碎裂的聲音,終於也還是不曾響起。電光石火,交擊之前最後的一刹,那柄乾國鋼刀的主人微微加力,雙腕內絞,鋒刃所向無聲一轉,不再朝著朝鮮長刀的刀身,卻迎向了朝鮮刀手的腕子。

  ??鋒刃如線。

  ??血肉之軀挾裹著強橫的力量,撞上了飛薄的刀鋒。刹那間,布帛、皮肉與骨骼依次削斷,勢如破竹,隻是幹淨利落的一聲“刷”,朝鮮長刀竟轉向朝一側跌出去,一隻拖著血線的斷手還頑固地攀附在刀柄上,跟著一同拋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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