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五章 月下問卜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28      字數:6591
  首領會意,吩咐早已立起身來的小個子鏢手:“入城後從自家的輜重車上搬十壇京釀到葉大人營中。大人再有差遣時,就和我吩咐的一樣。”他故意對著葉誌超講,說完後執禮問道:“不知這樣的話,大人可滿意否?”

  ??葉誌超哈哈笑著又在首領肩上拍了兩把:“滿意,自然滿意。我沒有吩咐了。”

  ??騎兵們並不逗留,就此隨著葉誌超策馬而去。

  ??小個子鏢手詫異的望著騎兵們遠去,吐了吐舌頭:“這……這樣就打發了?還真是……好說話啊。”

  ??首領又在他屁股上補了一腳:“人家才不在乎這些呢!瞧瞧你這點兒出息。”

  ??“大亂平定不過十餘年,便重又歌舞升平,怎麽養得出英傑。”首領搖搖頭,翻身上馬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也入城吧。”

  ??通衢大道兩側的店鋪都掛起了燈籠,燈影下身著棉袍的男人們跨馬遊街,互相攀談著走入一家家酒肆。重棉袍子上亂針繡出的各種吉祥的飛禽走獸和花卉圖案被燈火一照,在烏沉沉的夜裏發出淡淡的光澤,有種奢華的好看。

  ??這裏是城東的繁華之地。樓閣高台,伶人雅唱,一處處酒香彌散的地方,每日裏不知要傳出多少或時髦或驚奇的故事,又要吃穿用去幾多民間的脂膏。自從俄國軍艦出現在附近海麵,往來山海關的商旅大減,這裏的人們手中大把的銀錢卻用不出去,早就眼巴巴盯著驛道了。如今聽聞一支千餘人的商隊入城,又是從京城攜貨前來,怎麽還忍得住,早就一擁而上,生怕落了人後。

  ??軍營紮在西麵,街市居東,商販雲集;城市北邊則是大片的居舍。在街市與居民區之間有片開闊的空地。荒草淒淒,暮鴉低吟,鐵灰色的高塔安靜的矗立在草叢深處。站在塔外仰頭去望,隻覺得塔尖收入了雲中,像一把丈量天地的尺子。

  ??石塔底層有些給信徒們靜坐的長凳,兩壁上是佛僧指導鄉民鋤犁、狩獵的圖畫。沒有再多的裝飾。這塔毫無層次之分,空曠高遠得隻有一層,兩邊極陡的石階直直延伸到頂部。常理來講,越高的台階,底座便要越大,這石塔中卻截然不同。到了高處,隻是些石片漂浮在半空,用一種無法描述的細微弧線盤旋著上升,肉眼望去,台階仍是直直的兩條線。兩側台階簇擁在中間的,是高聳的雕塑,一座巨大的佛陀立像。他神色安詳,半閉著眼睛,好象見到的都是空幻。

  ??月光從塔頂的天窗中投入地麵,正沐浴在一個跪著的女子身上。

  ??白眉僧人望著大佛雕像,想從那雙半合的眼睛裏瞧出答案。許多的思緒像陰雲一樣在腦海中翻滾,一層一層遮斷了故事的結局,他不知道將是怎樣的一個未來。

  ??跪在那裏的是個秀美的年輕女子,細直的黑發絲緞一樣披在肩上。她有著北方人中少有的好皮膚,白皙得如同牛奶浸潤過。她總是穿著得體的長裙,讓人看不出身材上的分毫累贅。

  ??初次見麵是在城中江湖豪士們組織的筵席上。那天到了城中的許多能人,也少不了美貌的女子。這裏是北方重要的門戶和交通樞紐,四方來往人等甚眾,多少年雜處,城市裏的人也被山民們放蕩豪邁的氣息感染,爽快了起來。是以城中的良善女子並不避酒筵,還頗多善飲的巾幗。那日白眉僧人恰好百無聊賴,便被一位好友張景浩拉著去赴了宴。席中他隻略略寒暄,多是獨自飲素酒,吃素席。那個時候,那女子殷勤的勸酒,輕輕的微笑,偶爾會看他一眼。散席時出於禮貌,互相通報了姓名居所,也就是隔日便忘的點頭之交。

  ??他那時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朱雪雁。

  ??讓白眉僧人沒有想到的是,發生在一個月後。那日午間,忽有人送來一封書信,是朱雪雁請他去“太白居”做客的邀約。白眉僧人有些莫名,有些驚訝,覺得有什麽事情將要發生。

  ??那是個靜靜的月夜,“太白居”中,朱雪雁、張景浩、白眉僧人挑了個僻靜的角落,就著燭火天南海北的閑聊。朋座上的男女們把酒言歡,有輕狂的遊俠兒立在高台上擊劍而歌。可白眉僧人仍是覺得有種恰到好處的靜謐。酒過三巡,不知張景浩又開了什麽玩笑,逗得朱雪雁哈哈大笑起來。白眉僧人忽的被這女子的爽朗打動了,抬眼去看她,朱雪雁卻同時瞧了過來。隔著一盞閃爍的燈花,這是他們第一次對視,都沒有躲避。

  ??白眉僧人在淡淡的燈影下看清了朱雪雁的臉。那雙大大的眼睛裏有亮閃閃的光澤,光澤的後麵,是流動著的水影。對望的刹那,那些水的影子都凝固了,許多許多的憂傷和迷惑在其中跳動起來。

  ??“大師,人為何會困惑?”

  ??“有所求。”

  ??“人生在世,幾人能沒有欲求?”

  ??“富貴浮雲,紅顏骷髏,要洗亮你的眼睛。”

  ??“如何才能洗亮?”

  ??“無窮的磨難。”

  ??“求大師授曆劫度難之法。”

  ??許多年前,在這古塔之中,白眉僧人對著一位高僧苦心問道。大師隻是笑而不語,從他身邊走過,離開了石塔,也離開了這裏。

  ??“無窮的磨難嗎?”

  ??她抬起頭來,白眉僧人的嘴角輕輕笑了。

  ??她輕輕的起身,站在塔中央,呆呆的望著佛像出神。

  ??“你的眼中,有許多迷惘。”白眉僧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誰又能不迷惑呢?”朱雪雁轉頭看著白眉僧人的身影。他並不高,也不魁梧,可靜立負手的姿態,像踩著大地一樣威嚴,令人心生仰慕。

  ??“迷惑並不可怕,苦悶才是敵人吧。”白眉僧人轉身,抬眼,目光像能看透她一樣清冽。

  ??“大師……不像是佛會的行腳僧。”

  ??“我隻是個庸碌的僧人,不過也曾問道於天地,稍稍懂得些處世的道理罷了。”

  ??“大師願指教我嗎?”

  ??白眉僧人嗬嗬笑著擺擺手,笑聲爽朗:“我從前的時候,在這座塔裏,曾被一位故人點化。許多年過去了,再也沒有見過他,依然記得當日的恩情。今天能重回故地,心中有些慨歎,姑娘願意聽,我便說上幾句,不要談指教這樣客套的話。”

  ??“聽聞大師精於卜算之學,可否為我算上一次?”朱雪雁問道。

  ??“好。”白眉僧人盤膝而座,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裹打開,在月光下擺起了算籌。

  ??“姑娘想要問卜何事?”白眉僧人問道。

  ??“就以我的心事問卜吧。”朱雪雁有心想要考較下白眉僧人的本事,說道。

  ??白眉僧人微微一笑,用算籌擺出了一個奇怪的圖形,接著他凝神想了一會兒,便用手飛速的移動起算籌來,原先的圖形一會兒變成了三個,隻是模樣各不相同。

  ??“姑娘的心事,竟然和殺戮有關?”白眉僧人仔細看了看算籌擺出的圖形,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哦?大師怎麽會算出這樣一個結果?”朱雪雁故作輕鬆的笑了笑,心下卻極是震驚。

  ??“卜象如此。”白眉僧人指著圖形說道,“滿含殺機,且危難重重,姑娘此前已經和此人數度交手,但俱都失敗;卜象有血光之警,說明姑娘有諸多好友已然死於此人之手。”

  ??“大師……說的是。”朱雪雁的心狂跳起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有些不自然了。

  ??“姑娘此次來山海關,便為了刺殺此人,是吧?”白眉僧人說著,目光卻仍然停留在圖形上,並沒有去看朱雪雁已然花容失色的臉。

  ??“是……”朱雪雁輕輕的點了點頭,眼中閃過難言的悲憤之色,“我諸多會中好兄弟,都被此人所害,我……定要報這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這確是奇怪了。卜象所示,此人與姑娘並無仇怨。”白眉僧人的眼中閃過驚訝之色,他抬起頭,看了看朱雪雁,“不知姑娘和此人有何過節,惹得兩下如此大動刀兵?”

  ??“這……”朱雪雁聞言一愣,她情不自禁的回想了一下,赫然發現正如白眉僧人所說,自己和林逸青最開始並沒有任何的仇怨。

  ??“這當中的緣由,我一兩句話說不清楚……總之,我必須要殺了他!”朱雪雁的眼中閃過悲傷之色,“不然……以天下之大,我真的沒有地方可以容身了……”

  ??白眉僧人注意到了朱雪雁眼中的悲傷,心中更是奇怪,他重新擺了擺算籌,三個圖形這一次變成了六個較小的圖形。

  ??“真是奇怪,姑娘要殺的這個人,竟然是能入相拜將的大富大貴之人!”白眉僧人驚道,“而且是當世之奇傑!此人之前程,不可限量……”

  ??聽到白眉僧人對林逸青的卜詞,朱雪雁眼中的悲傷重又轉為憤怒。

  ??“大師可否算一下,此人現在何處?”朱雪雁問道,“我這一次能否成功?”

  ??白眉僧人將一個小圖形擺了一會兒,化成兩個小圖形,他看了一會兒,說道:“此人現在海上,正乘鐵甲兵船而來,不日當至左近海口。我們現在山海關,左近能停泊鐵甲兵船的海口,便是旅順口了。”

  ??“我此次能否成功?”看到白眉僧人沒有回答自己的後一句問話,朱雪雁追問道。

  ??白眉僧人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血光湧現,戾氣橫生,姑娘此行必然不得成功,然己身可免,隻是隨同姑娘前去之各位好兄弟,隻怕難逃得性命。姑娘若肯聽我一言,不如棄絕殺他的念頭。”

  ??“這確是為何?”朱雪雁聽到白眉僧人竟然勸阻自己不要去殺林逸青,不由得愣住了。

  ??“我適才細觀卜象,發現……”白眉僧人的臉上難得的現出了疑惑之色,“發現姑娘的終身……即著落在此人身上……”

  ??“什麽?這怎麽可能?”朱雪雁聞言險些跳了起來。

  ??“卜象如此。”白眉僧人又細看了一下,歎了口氣。

  ??“這絕不可能!正邪不兩立!我和他之間,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朱雪雁大叫起來。

  ??“姑娘錯了,所謂正邪,本就源於同根。”白眉僧人發現自己沒有算錯和看錯之後,反倒平靜了下來,“姑娘所謂正者,未必是天下人眼中之正者,姑娘所謂邪者,亦未必是天下人眼中之邪者。姑娘切不可過於執迷這正邪之分,害人害己。”

  ??朱雪雁正要開口爭辯,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的恢複了常態。

  ??“大師金言,我當牢記在心,今日受教了。”朱雪雁向白眉僧人抱拳行禮道。

  ??“姑娘客氣了,不過舉手之勞而已。”白眉僧人合什回禮道。

  ??“我冒昧的問大師一句,大師卜算無數,可有算錯的時候?”朱雪雁問道。

  ??白眉僧人微微一怔,旋即微笑起來。

  ??“當然有過,而且算錯不止一次呢。”他笑著答道。

  ??朱雪雁點了點頭,再不說話,而是又施了一禮,轉身離開了。

  ??看著朱雪雁的背影在塔門口慢慢消失,白眉僧人歎了口氣,默默的將麵前的所有圖形打亂,然後將算籌小心的收了起來。

  ??可能是長時間的卜算讓他有些累了,他閉上了眼睛,在月光下打起座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來,白眉僧人睜開了眼睛,赫然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出現在了自己麵前。

  ??“聽聞明玄大師今日重回故地,在下冒昧來訪,還望大師見諒。”年輕人長揖為禮道。

  ??白眉僧人打量了他一下,看到來人雖然一身文士服,卻難掩眉宇間的英武之氣,不由得暗暗點頭。

  ??“施主客氣了,請坐。”明玄點頭道。

  ??“多謝大師。”年輕人恭敬的在白眉僧人麵前坐了下來。

  ??“這位施主可是葉誌超將軍麾下?”白眉僧人微笑著問道。

  ??“大師果然神算,在下王士珍,在葉將軍麾下任掌旗頭目。”年輕人的眼中閃過驚異之色,“不知大師是如何算出來的?”

  ??“早間曾見過葉將軍麾下勁旅的英姿,剛剛入塔時,又看到吃草的戰馬,知道有年輕的英雄在這附近。是以老衲也有心結識。”

  ??原來是這樣。王士珍暗暗點頭,他知道行腳僧人們行走四海,吃的是天下飯,當然要多多的結交朋友。明玄這麽說,也是想要結交自己。想到這裏,王士珍心中忐忑之情漸去。

  ??“有些事情,想請大師指點迷津。”

  ??“不知施主因何事為難?”明玄微笑著問道。

  ??“其實,隻是些庸人之事。”王士珍赧顏道。

  ??“老衲不才,懂得一些相人之術。小兄弟額高鼻闊,是富貴之相。然而眉心有戾氣,法令深長如刀,乃富貴中暗藏疾苦的中人之命。這大概是你來問我的原由吧。不過以小兄弟之幹,軍中之事,凡沙場喋血,得專征伐,都難不倒你。那便脫不開兒女情長了。”明玄撫須而笑,到了最後收起笑容沉聲道:“不被逼到絕路,無法回頭,情之一字,誰敢鐵口咬死可以看得破?”

  ??“大師高見。”明玄一語中的,王士珍甚為心服,原本鬱在胸懷間的苦悶源源不斷的冒了出來:“在下隻是為自己當斷不斷而苦惱。”

  ??“當斷不斷?古時聖人有言:男女之道發乎情,而止乎禮。幾人真能兩情像悅?孤燈長伴的滋味,任誰也不會覺得好受。小兄弟受禮節束縛,自然要找個地方宣泄,這並無不妥。否則任意妄為,豈不成了土匪嗎?”

  ??他話講得風趣,王士珍也笑了起來:“就是這樣。好些事情,其實想一想都可以解得開。隻是當時看不破啊。”

  ??“正是這看不破,才見得其中三味。仔細品嚐,其間甘苦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乃人間一件妙事。看開些,看開些吧。”

  ??王士珍聽了白眉僧人的話,頓時覺得心胸間舒暢了許多,拱手道:“與大師講話,真是開心。”

  ??“其實,與誰講都是一樣的。重要的是這個講字。”明玄笑道。

  ??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不知大師居於何處?改日後生晚輩定然登門拜訪。”

  ??“此番來得匆忙,還沒有定下行止。待一切安頓好,自然派從人去通知小兄弟。”

  ??“那好,就此說定。大師如有所需,可去營門口告訴護兵,我自然會知道。”

  ??王士珍一看天色不早,軍中該要合營點卯了,便要告辭,忽然想到什麽,補了一句:“聽說大師來這石塔,是為了追念故人?”

  ??“正是。”

  ??“我其實還有好多話想要和大師說,今日趕著回營了,改日再會!”

  ??明玄微笑著點了點頭。

  ??待到王士珍驅策著戰馬遠去,他才輕輕說道:“定會再見。”

  ??他說著,從袖中取出了三枚銅錢,在手中看了看——剛才他已經暗中為這個年輕人卜算了一番。

  ??“奇怪,此人所欲問者,與雪雁姑娘所問者竟然是同一個人……”

  ??月光下,巨大的石雕佛像依然半閉雙目,不見喜怒的表情,在靜夜中令人生出許多不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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