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作者:玖月晞      更新:2021-07-10 14:07      字數:5687
  少年的北野隻是輕輕搖了搖頭,說:“她沒殺人。”

  “你唯獨算錯了一點——她沒殺人。”他說,“鄭警官,這一點,我很確定。”

  他從哪裏確定,何時確定,找誰確定?

  鄭易突然一愣,盯著北野,他也看著他。

  他立刻起身關上審訊間的門,拉上窗簾,把監.視器監.聽器一切和外界通訊的工具全部關閉。

  他坐回他麵前,快速道:“我的分析都對,隻有一點:陳念沒殺人。你趕到後山時,魏萊的確死了。你以為陳念殺了她,所以有了我所說的那些計劃。你準備了一切,但後來發現殺死魏萊的另有其人。”

  北野沒回答,表情冷而靜,一如數次接受審問時。

  他懇求:“北野,你相信我一次。”

  但少年的眼神很陌生,難以說是信任。

  “我知道你們不信我,我現在也無法跟你解釋程序和法律,但北野,現在隻有我能幫你,而且我很想幫你。不,我必須幫你。”

  “你知道雨衣人四起強.奸案,魏萊賴青兩條無辜命案,你要坐多少年的牢?即使你認罪態度好上天,也至少二三十年,比你從出生到現在還長!別說更有可能無期!”

  北野不言不語。

  鄭易轉而道:“陳念呢?你這輩子還想見到她嗎?”

  “……不見,也沒關係。”他開口了,人很安靜,但並非無動於衷。

  隻有提及陳念能撬開他的嘴。

  “你想見她嗎?”鄭易問,“想嗎?”

  “我不能見她了啊。”他說。

  “我隻問你想嗎?你想早點離開這兒,早點出去回到她身邊嗎?——即使不在她身邊也沒關係,跟在她身後遠遠守著就行。她現在就一個人了,你不想早點去保護她嗎?”

  北野緊抿著唇。

  鄭易問:“你怎麽跟她說的,說你補刀殺了魏萊,說你殺了賴青,用這個斷她的後路,讓她不能翻供?”

  北野無言。

  他想起他曾告訴她,他最想要什麽,而她必須給他。不管以後她一個人有多難,她都得撐下去,給他他最想要的。他知道她很堅硬,她能做到的。

  “你都擔下來了,她呢?

  北野,為你犯下的錯承擔罪責,但請別為你沒做過的事頂罪。這不是愛,這是不公平。

  你關在裏邊看不到,可我看得到,她現在完全變了一個人,她會痛苦一輩子,她會變成一個啞巴,不和任何人說話。

  為她付出,你甘願,你心裏好受,可你把她所有的後路都堵了,她不知道怎麽說出這個案件真相,她甚至或許不知道什麽是真。

  她不相信我,不相信警察,她唯一信賴的隻有你對她說的每一句話。”

  北野的胸膛輕輕起伏著,仍是一言不發。

  “北野,既然陳念沒殺人,那我保證,她不會有事。”鄭易知道他擔心什麽,一字一句用力說道,“我們兩人的對話不會有任何人聽到,我會幫你。在她不會有事的前提下,你讓我幫你一把,我發誓!

  北野,手術台上的人都知道求生!”

  “……”

  鄭易長長歎了一口氣,這少年怎麽能堅定得跟石頭一樣。

  他幾乎走投無路,“你喜歡她是嗎?”他聲音很低,終於說,“我也是。”

  所以,請你相信我。相信我也會盡全力保護她啊。

  他眼神抓著他,如同他才是落水的那個人,然而,北野看了他很久,最終隻是搖了搖頭:“鄭警官,謝謝。但你救不了我們的。”

  鄭易一愣:“為什麽?你這話的意思是……”

  “我要見律師。”北野打斷,“我沒什麽可說的了。”

  戛然而止。

  鄭易安靜下去,他一直看著他,但北野不看他,十幾秒鍾的死寂後,門被推開,他被帶走。

  他緩步走到門邊,看見北野轉身時,看了一眼隔壁審訊間。陳念已經不在那裏。

  少年很安靜,被帶走了。

  他站在炎熱沉悶的屋子中間,熱汗直冒,隻有一條刺入口。他腦子裏回放他看過無數邊的屍體傷口,可突然,眼前晃過一幅畫麵。

  今早,他疲憊不堪昏昏欲睡時,小姚從他手裏把資料抽開,他當時看到了一張桌子。

  鄭易的心隱隱緊繃,那是賴青家裏案發案場的桌子,桌指縫裏插.著一根木簽,桌子的縫隙……

  那個念頭如過電一般竄過他的身體。

  如此詭異蹊蹺的傷口,太不可置信了!

  鄭易大步走出去,到大康身邊:“北野和賴子有沒有買過相同的刀?”

  大康見鬼一樣。

  “問你話。”

  “你怎麽知道?”大康話沒完,鑒證科的人進了樓道,鄭易衝下樓梯,喊:“301,你們好好搜一下衣服鞋子之類的東西。”說著,和他們擦肩而過,跑下樓去了。

  鄭易一路風馳電掣趕去看守所見北野。

  他在空空的走廊上踱步,心潮難平。看手表,十點半了。

  門開,守衛出來,說:“律師還沒來,你再等一會兒。”

  鄭易推開他就衝了進去。守衛去拉,鄭易回頭朝他伸出手掌:“我不會把他怎麽樣。你通融一下。”

  守衛也認識他,睜隻眼閉隻眼就出去了,關上門。

  鄭易在北野麵前坐下,氣息都不平穩。他的臉色相當疲憊,看得出是熬了一夜的。

  北野平靜看著他。

  鄭易也安靜了很久,他忽然有些難過,他難以想象,對麵的少年不肯解脫自己,哪怕麵對無期的徒刑也不鬆口,隻是為了替陳念阻擋那萬分之一的危險。

  良久,他輕聲問:“你怕我們會冤枉陳念嗎?”

  北野睫羽微顫。

  “我說對了。北野,你太謹慎了。昨晚我揭穿你的整個計劃時,我揭穿了賴青才是雨衣人時,你有那麽一瞬,是想告訴我真相的。——是啊,坐一輩子牢,誰都會害怕啊。當我告訴你,隻要陳念沒殺人,我就一定保她時,你心裏在權衡要不要講真相,所以,你無意識地和我多說了幾句話。你的真心話。”

  “如果不是你的那句話,可能案子就像你計劃的那麽定了。北野,這是你想看到的嗎?”鄭易微微傾身,隔著桌子看著他漆黑的眼睛,“不,我說我會保陳念後,你其實有一絲動搖,你想說真話,想洗脫一部分你身上的罪名。你想早點出去見到她。

  可是,你最終放棄了。因為你不想拿陳念冒險。

  你不能承認我的整套推理,一旦承認,陳念就會牽扯進來。一個傷口就無法解釋。你有真相,卻不能說,因為你沒證據。如果我們信,你可以洗清不屬於你的罪名;可如果我們不信,陳念就危險了。”

  北野眸光微動。

  “對,我發現了為什麽隻有一個傷口。”鄭易急切道,“我都能想到,這就說明我們不會冤枉陳念。北野,或許你認為我昨晚的保證有心無力,但現在我已經向你證明我能發現傷口的問題。我再次向你保證陳念不會有……”

  話音未落,手機又響了。

  鄭易看北野一眼,他已經垂下眼睛去。

  鄭易拿起手機上了走廊,門半掩:“喂?”

  “鄭易,會議要提前結束了。”

  鄭易心一震,直接道:“你把手機給隊長。”

  小姚不敢,壓低聲音:“你搞什麽?!”

  “把手機給隊長。”鄭易穩住聲音。

  對方手機易了手。

  “鄭易啊,”隊長聲音很不悅,“我聽說你的事了,你這新人得學會講證……”

  “隊長,北野不是雨衣人。”他居然打斷上級領導的話,卻並非因為害怕而發抖,“我懇求您把卷宗再壓一壓。”

  這話已相當無禮,隊長隻道:“你沒有資格及充分理由。”

  “我有!我馬上就會找到!請再給我半天的時間,不,哪怕一個小時!”

  門縫裏,一雙黑眼睛安靜地看著他,看見他連連弓腰,仿佛這種祈求的姿態能被對方感應到。目光淡淡收回去了。

  隊長威嚴無比:“你有證據,那就等找到了再補充給法官。”

  “您知道那份口供的重要性隊長!”鄭易幾乎喊話,“補充證據容易,翻供難啊!這個案子性質不一樣,那份口供被商議認定真實有效了再交上去會害死人的!”

  他喘著氣:“隊長,北野不是雨衣人。不是。給我一小時時間,我保證……”

  “會議要結束了。”對方準備掛手機。

  “我押上我的警.官.證!”

  死寂。

  門縫裏,北野轉過頭來了,盯著狹窄的鄭警官的側影,他沒彎腰了,人站得筆直,仿佛行軍禮。他滿頭的汗,手在劇烈發抖。

  “隊長,給我一點時間。如果我錯了。”他聲音緩下來,“我交出警.官.證,辭職。”

  ……

  鄭易推門進來,臉上髒兮兮的。才上午,他的汗就出過好幾道風幹好幾道了。

  北野沒看他,盯著桌麵,似乎在思考什麽。

  鄭易還沒走過去,門被推開,律師來了。

  律師早就不滿了,他被北野的伯父聘請了給北野做代理,可北野認罪認得愚公都翻不動,他沒處使力還天天頂著北野伯父給的壓力,現在見警察私自見他的委托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出去,我的委托人沒要見你。你這是違反程序的!”

  鄭易想要解釋,律師一把抓過他就往外推,推搡之時,忽聽北野平靜地說:

  “我要翻供。”

  ……

  鄭易坐到北野麵前了,少年卻提出了一個條件:“陳念對魏萊造成的傷口不深,魏萊是被賴青殺死的。陳念不能被定罪。”

  鄭易尚未開口,律師舉了個手:“我好像明白了是什麽意思。你放心,假如警方要沒事找事,我都可以保證幫陳念打贏官司。”

  鄭易遲疑半刻,道:“下麵這句話,以我的身份是不該說的。但——警方目前沒有任何陳念傷害甚至殺害魏萊的證據。即使她承認她傷了魏萊,我們也沒辦法證明真假。”

  北野於是點了一下頭。

  事情和鄭易想的一樣,那天,北野去後山的時候,魏萊已經死了。

  北野檢查了一遍魏萊的傷口,發現隻有一處。

  魏萊的上衣留了陳念的血手印,他拿手比了一個大小,知道那是陳念的。

  賴青有好幾件同款雨衣,他借過一件剛好沒還,於是用魏萊的手指摳了一點證據下來;他還從家裏浴室的抽屜裏拿了他母親的震.動棒,偽造魏萊被性.侵的假象。

  北野話不多,一直是鄭易問幾句,他答幾句。

  鄭易問:“埋去沼澤那邊是想著萬一被發現,可以保存你偽造的證據,讓警方懷疑嫌疑人是男人?”

  “對。”北野說,“弄成雨衣人連環案,也能遮掩犯罪動機。”

  “什麽時候知道賴青是雨衣人的?

  “他第二次犯案。”

  那女生沒報案,他刀不小心傷到自己,不敢去醫院,叫北野幫忙買紗布買藥止血。北野罵過他,叫他別再亂搞。但他又犯。

  鄭易:“然後,等魏萊的屍體被發現,我找過陳念幾次,你覺得危機來了。要盡快計劃,就準備殺了賴青徹底把雨衣人的罪名扣在自己頭上?”

  北野點頭:“你說的都對。”

  如鄭易昨晚推測的,他原本的確可以不殺賴青的。

  但他擔心賴青以後再犯案,真正雨衣人的身份暴露。

  “還有另一個原因。”北野說。

  他從陳念的本能反應裏察覺到異樣,他隱約懷疑,當晚猥.褻陳念的路人裏有賴青,但又不確定。

  一天深夜,他去找賴青,準備完成計劃裏最重要的一步:

  然而,他下不去手。

  賴青打遊戲到半夜,正喝啤酒吃燒烤,看到好久不見的朋友,摟著他的肩膀叫“北哥”,拉他一起喝酒。

  賴子其實是三個裏年齡最大的,但他沒有親人朋友,在福利院總被欺負,隻有大康和北野。他有事總問北野,也不知什麽時候反叫他哥了。

  北野比他小,但總被叫做哥,竟習慣了對他的照顧。他下不去手。

  最終他殺不了他,他和賴子說,你跑路吧。

  他告訴賴子,如果一直待在曦城,雨衣人的事瞞不住。他讓他離開,拋棄雨衣人身份,以後不要再犯案。犯案總有一天會被抓,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即使哪天實在管不住要去招惹女人,別穿雨衣。如果被抓,別供認在曦城犯過的雨衣案。

  賴青聽了他的話,同意了。當時就給大康打了個告別電話。

  兩人最後一次一起喝了酒。

  陳念還在家,北野想走了,走前忽然想問他,陳念被欺那晚,他是否旁觀,是否猥.褻了她。

  尚未開口,賴青搭上他的肩膀:“我聽你的。不過啊,我運氣特好。做事總不留痕跡,也沒被發現。”

  他語氣炫耀:“之前雨衣人是,後來殺人也是。”

  北野問:“殺人?”

  “是啊,魏萊啊。”

  賴青放下酒杯,說:“魏萊脾氣爆呀,做起來肯定有意思。她平時總欺負人,沒臉報警的,不然傳出去她沒法在圈子裏混。”

  當時,魏萊受了傷,胸上的口子流著血,她正準備打電話找人,賴青出現,堵住她的嘴,綁住她的手腳,強.暴了她。

  事後,賴青準備離開,魏萊嘴上的布條不知怎麽鬆了,她咬下他的口罩,模糊不清地發誓說會閹了他。

  賴青在短暫的十秒的空白之後,將刀口插.進陳念刺過的傷口上,狠狠往裏一捅。

  “北哥,你說奇不奇怪,我那刀剛好吻合那傷口。”賴青拿著一根燒烤竹簽,戳桌上的小縫隙,猛力一插,竹簽刺穿桌縫。他笑,“咱們一起買的刀真是幸運刀啊。不過,沾了血,我扔河裏去了,你不怪我吧。”

  “太幸運了。後來屍體還不見了,估計是以為自己殺人的那女孩的家人偷偷埋了。”

  北野已不知是什麽心情。

  原來不是陳念,是賴青。

  “假如找到我,我就說,我隻是強.奸了湧著血快要死了的魏萊。”

  賴青得意洋洋,“那女孩是我的替罪羊,替得死死的。魏萊手腳上的淤青,前一天晚上就有了。哈哈哈。”

  北野撐著因酒精而發沉的頭,沉默很久後,問:“前一天晚上,什麽意思?”

  “前一天晚上啊,前一天晚上很多事情呢。”

  賴青醉得一塌糊塗,搖頭晃腦地笑,

  “前一天晚上,魏萊跟那女孩說讓她第二天去後山找她時,我聽到了呀。”

  “前一天晚上,我路過巷子,運氣好呀,一群女生拖著一個渾身□□的女孩,喊著賤賣啦賤賣啦。”

  “有幾個不好意思去,看幾眼就走了;有幾個和我一樣不要臉,我也錄了視頻,你要不要看?”賴子摸出手機,播放起來,傳出少年狂妄無恥的笑聲和咒罵。

  ——把她弄過來親老子。

  ——操,又倒了,媽的扶都扶不穩。裝死麽?

  ——這女的好像被剛那幾個女的打暈了,摸半天沒反應,跟死豬一樣,敗興。

  ——嘖嘖,奶真滑。

  後邊這句是賴青的聲音。

  賴青聽到,笑起來,回憶說她的身體多嬌多嫩,光是摸幾下親幾下就害得不經人事的他們一瀉千裏。

  有個沒用的,噴到同伴手上,還鬧得幾人打起來,不歡而散;隻有他賴青最厲害,他的噴到了她臉上。

  他輕挑地描述著女孩柔軟的身體和肌膚,他不知道,那是北野多珍愛的寶貝。

  他沒注意到,北野的眼眶紅了;

  他也不知道,那晚回到家拿出手機第一次欣賞自.瀆時,城市的另一端,北野抱著滑下摩托車的如死了一般的陳念,在暴風雨裏嚎啕大哭。

  或許因為酒精,北野起身時,瘦弱的身板有些搖晃。

  賴青盯緊屏幕,聲音激狂,就著視頻喊:把她的嘴捏開。

  他沒注意到,北野彎腰從工具箱邊拿起一把扳手,抬起頭時,淚水流了一臉,轉身就朝他腦袋砸了下去。

  鄭易聽完,長久無言。

  賴青死了,告發變成死無對證,會有人認為他是為減輕自己的處罰而把罪責推在死人身上。

  而北野是完全符合雨衣人畫像的少年,母親是□□,父親是□□犯,他就該是個罪犯。他的話沒有可信度。

  同一個傷口,先後兩個人所刺,這麽蹊蹺的事,誰會信他?

  不信他不要緊,不能讓陳念冒險。

  隻會為了那萬分之一可能的危險,他都死咬著不認,哪怕犧牲一生的自由。

  歸根到底,一個信字,一個護字。

  鄭易承認,自己是敗給他了。

  ……

  律師終於鬆了口氣,這案子物證少,主要就是口供,現在翻供,就得折騰警方了。

  鄭易並沒有完全鬆懈下來,他還得絞盡腦汁去找更有利的證據。

  而就在這時,手機再次響了,小姚的聲音很輕:“鄭易。”

  他不習慣:“怎麽了?”

  “鑒證科的實習生找到了一雙鞋。他們在鞋底的泥土裏發現疑似血跡。已經帶回去做DNA還有泥土成分對比了。隊長說,重新搜查後山。”

  鄭易狠狠握拳,長出一口惡氣。

  她說,“鄭易。”

  鄭易等了一會兒,見她不說話,問:“怎麽了?”

  “沒什麽,覺得你名字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