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五節 權衡(2)
作者:要離刺荊軻      更新:2020-03-20 22:04      字數:4638
  張越可以冷處理。

  李哆卻等不了了!

  貳師軍和居延都尉的損失,是絕瞞不了太久的。

  隻要大軍一回玉門關,全天下都會知道——李廣利禍國殃民,而他們這些李廣利的嫡係部將,更將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淪為棋子,永無出頭之日!

  隻要想想大宛戰爭結束後的事情,李哆就能知道,這次的風潮會有多大了!

  大宛戰爭結束時,不過是大軍有一部分還留在西域,都能被人造謠——李廣利不憐士卒,歸者十不足一。

  更傳出了大宛一戰,漢軍死者五萬餘的驚天謊言——整個大宛戰爭,前後四年,漢軍投入的總兵力,也就不過四萬餘……

  換言之,在大宛戰爭中參戰的漢軍士兵,平均每一個人死了不止一次。

  如今,漢軍真的損兵折將了。

  傳回長安,恐怕就不止是不憐士卒了。

  說不定,一個當代馬服子的名頭馬上就能安上來。

  而整個漢軍上下,恐怕都得在長安人嘴裏平均死個三五次。

  這不奇怪!

  當年,天山戰役的時候,長安就曾有流言說李廣利大軍戰死三萬多……

  可問題是,當時李廣利麾下統共也就三萬騎——其中有一萬,還是負責後勤輜重的後衛騎兵……

  若真到了那個時候,一切就無可挽回了。

  洶湧的民意,將推動朝堂,對此事采取一刀切的政策。

  那時,不止將主李廣利將下場淒慘。

  李哆自己這樣的心腹親信,難逃一劫。

  最可怕的,恐怕是連底層的士卒也將被牽連。

  甚至戰死、犧牲者,統統被汙名化。

  他們的犧牲將白白浪費。

  不會有撫恤,不會有優待,其遺孀父母子女,統統將活在他人的白眼之中。

  更要命的是,恐怕連已有的戰功,都可能不會有兌現的時候。

  這樣的恐怖未來,絕不是腦補。

  曆史上,已出現了許多次!

  譬如呂後長兄悼武王呂澤,輔佐高帝,平定天下,軍功在諸功臣中名列前三,可與韓信、蕭何媲美的大人物、軍事領袖。

  但是,在現在有幾個人知道呂澤?

  其部將,又有幾個人在史書上留名了?

  呂澤前車之鑒,如此明顯,李哆怎能不恐懼?!

  所以,在令居這幾日,他是瘋狂的結交朋友,想盡辦法的探聽消息,拉好感。

  雖然他知道,這樣做可能是白費功夫,然而這卻是他唯一的辦法了!

  終於,在等待了數日後,李哆得到了通知:鷹楊將軍於護羌校尉官邸設宴款待李公。

  這讓李哆既緊張又興奮。

  便連忙開始打扮,做好準備。

  等到晚上的時候,一個官員來通知:“李公,鷹楊將軍有請!”

  李哆於是連忙戴上冠帽,係上綬帶,跟上來者,前往護羌校尉官邸。

  此時,天已經黑了。

  北風呼嘯在令居塞中,刺骨的寒風,讓李哆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望著眼前的黑夜,他不由得忐忑起來。

  他知道,此行將決定他與他的將主以及部下等十幾萬人的榮辱存亡。

  因為……

  現在的局勢下,唯一有可能並有能力救他們的,就是那位鷹楊將軍了!

  其他人都不行!

  在忐忑中,李哆走入護羌校尉官邸。

  一進大門,熊熊燃燒的篝火盆便映入眼簾。

  幾盞油燈掛在牆壁上,將官邸的院落照的猶如白晝一般光明。

  李哆知道,這些油燈中燃燒的是大司農的海官衙門的最新特產——來自大洋,名為鯨的巨獸油脂所提煉的燈油。

  傳說,最初大司農的海官衙門,捕得那些巨獸,提煉了油脂後,並不知道用途。

  還是經過那位鷹楊將軍指點,方才如夢初醒。

  於是,這些油脂被用來照明、潤滑以及保養軍械。

  結果效果好的出奇,就是現在連長安宮闕之中的宮燈與貴族家庭的日常照明,也開始棄桐油而取鯨油。

  不過,鯨油價格昂貴。

  一桶便直數千錢,隻有真正的頂級貴族與豪商才能用之每日照明。

  一般的貴族、兩千石,便隻能買個幾桶,專門用於書房照明。

  想著這些事情,李哆便不由得感慨起來:“張鷹揚,真不愧留候之後啊!”

  “進可決勝萬裏,退能運籌帷幄,文可畝產七石,武能封狼居胥!”

  可惜,這樣的人物,與他和其將主生於一個同一個時代。

  而且,對方現在正如日初生,朝氣蓬勃,而己方卻已然腐朽墮落,垂垂老矣,再不能飯。

  不然,也不用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居然隻能向一個年輕新貴哀求,懇求對方出手相助。

  這樣想著,李哆內心就忍不住哀傷起來。

  因為他明白,今天之後,無論事情的結果是怎樣?

  結局都隻有一個——鷹楊將軍獨自威武,而貳師係跌落雲端,再也不可能作為一個強大到足可影響國策的勢力而單獨存在了。

  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變成一個二流勢力,苟延殘喘罷了。

  “李公請!”引領的官員,推開一扇門,對李哆拱手道:“將軍已久候明公多時矣!”

  李哆點點頭,提起綬帶,跨過門檻,進入裏麵。

  一進其中,李哆就感覺到渾身都溫暖了起來。

  室內的溫度,恍如初夏。

  幾盞鯨油燈,將這其中,映照的宛如百日。

  他微微抬頭,便見到了那位久別的年輕人,如今的大漢英候、鷹楊將軍,帝國最高秩比最高的常設將軍。

  天子所賜的白旄黃鉞,便放在其身側。

  但偏偏,這位鷹楊將軍,卻生了一副書生模樣。

  看上去文質彬彬,膚白、體態修長,似乎風一吹可能就要栽倒。

  但李哆知道,這些都是表象!

  他眼前的這位,是真正的猛獸。

  披著人皮的怪物!

  手碎長戟,生撕虎豹,都隻是這位過去的事跡。

  現在,這位是真正的千人敵、萬人敵。

  是一人滅一軍的bug!

  其北征之戰上,有無數人親眼目睹過他的恐怖形態。

  無論烏恒還是匈奴,在他麵前都如草雞瓦狗,被他生生撕碎!

  更曾在參合坡,上演了一人破百騎的壯舉!

  簡直不是人!

  漠南草原的烏恒人,都將其視為真正的兵主在世,是神明一般的人物。

  李哆聽說,如今,在幕南諸部,張蚩尤三個字,堪比仙神。

  其香火祭祀,甚至遍布了整個漠南草原,還發展到了扶餘、丁零、匈奴諸部之中,連西域都能見到祭祀和信奉這位的匈奴貴族!

  李哆就曾親手從一個匈奴貴族的穹廬,搜到了一個泥塑的‘漢兵主張蚩尤之神像’的祭台。

  據俘虜所言,這位漢家大將,現在已經是匈奴人眼中的魔神。

  其業務範圍,更是已經從戰爭,擴展到了守護牲畜、保佑母嬰等職責。

  尤其是母嬰守護的業務,使得其在匈奴國中,影響力不斷泛濫。

  上至貴族,下至奴隸,都有信奉和供奉之人。

  傳說,連孿鞮氏都有貴族在悄悄供奉和祭祀……

  在知道這個事情的時候,李哆當時的表情就和日了狗一樣。

  如今,正麵看著這位匈奴人嘴裏的魔神,烏恒人眼裏的救世主,漢家軍民嘴中的軍神。

  李哆不知道為何,心中忽然產生了奇怪的念頭:“若世無張子重,如今這世界又將是個什麽樣子?”

  “是更好?還是更壞?”

  答案,他已經有了。

  所以,他上前長身一拜,恭敬無比的拜道:“末將李哆,拜見鷹楊將軍!”

  “李公免禮!”端坐於上首的那位年輕權貴,微微一笑,和當初一樣輕聲笑道:“一別多日,卻不想能在令居與李公再相逢!”

  “請李公向貳師將軍轉達本將的問候!”

  李哆連忙再拜:“將軍厚愛,末將必定轉達!”

  “請坐……”對方笑著起身,走上前來,扶著李哆,坐入席中,然後又命左右端來酒水點心,然後招呼起來:“令居苦寒,不如長安,隻好略備薄酒,款待明公,還望明公不要介意!”

  “豈敢!”李哆連忙舉起酒樽敬道:“能得將軍不棄,親自招待,末將感恩戴德!”

  於是便將手裏的酒樽中的酒一飲而盡。

  …………………………

  “貳師將軍近來可好?”張越笑眯眯的看著李哆問道。

  李哆聞言,立刻順杆說道:“不敢欺瞞將軍,貳師將軍近來有些不順……”

  “此伐匈奴日逐王先賢憚,雖則奪其輜重,將之逐出天山以北,然而……”李哆小心的選擇著措辭:“卻不意為叛徒李少卿所設計,於天山腳下略有挫折……”

  “索性戰前的戰略基本達成,故而貳師將軍特命末將來此向將軍足下匯報……”

  “匯報?”張越眯著眼睛,滿含笑意。

  “然也!”李哆卻是直起腰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將軍如今為鷹楊將軍,秩比中兩千石,天子欽賜左白旄右黃鉞,為諸將之首,天下之帥,貳師將軍亦天子臣,聞將軍在此,安敢不遣使來告?”

  這個馬屁,真的是拍的整個官衙內外的張越部將舒服無比。

  許多人甚至飄飄欲仙起來。

  畢竟,來者可是貳師將軍李廣利的得力助手,左膀右臂,更代表著李廣利親自來此。

  他居然能伏低做小,將姿態放低到這個程度。

  真的很了不起!

  許多人一下子就對李哆和李廣利產生了好感了。

  當然,這種好感對兩個不同的勢力來說,廉價的如同長安花街柳巷之中的妓女的笑容。

  隻要願意,分分鍾都可以翻臉不認人。

  但,至少在此刻,大家都很高興。

  特別是續相如和辛武靈,更是忍不住微微抿起嘴唇來。

  連李廣利都低頭了?

  那豈不是說明,自家立刻就要起飛?

  未來之天下,必是自家的天下!

  張越卻隻是笑了笑,道:“貳師將軍太折煞鄙人了!”

  “請李公轉告將軍:天子之臣,無有高低貴賤,皆為陛下社稷而效命而已!”

  心裏麵,張越和鏡子一樣清楚。

  李哆現在之所以跪舔,不過是想他出手拉一把李廣利。

  然而……

  沒有點實際的好處,憑什麽讓他出手?

  還是那句話——正治沒有對錯,沒有原則,隻有利益得失!

  作為一個派係的首領,張越對此有足夠清晰的認知。

  為了防止自己膨脹,他現在甚至命韓央每天早晚提醒他一遍:張子重,你不是一個人!你身係數十百萬人榮辱生死!若為一時之快而肆意妄為,汝一人之傷也就罷了,牽連無辜士民,波及數十百萬人,於心何安?!

  這樣做的效果非常明顯!

  張越現在無論做什麽事情,特別是對外的事情的時候,都會斟酌再三,仔細思量。

  因他清楚,他必須做到毫無差錯!

  也決不能因自己的好惡,而影響大局!

  鐵憨憨似的,隻顧自己,受傷的必定是他的家人、朋友、部將與追隨者。

  就如現在,哪怕他有心拉一把李廣利來平衡朝局,穩定正局。

  但是,若沒有足夠的讓他滿意的好處。

  李廣利有多遠滾多遠!

  大不了,不過是等李廣利垮台的時候,去撿漏罷了。

  又不是沒見過人撿漏!

  大毛崩了的時候,兔子撿漏的姿勢,就是教科書級別的示範!

  李哆是個聰明人,聽著張越的話,立刻秒懂了其中的意思。

  對此,李哆毫不意外。

  他甚至狂喜了起來!

  榷市上最怕的不是有人漫天開價,而是無人問津。

  有人開價,就意味著有達成交易的可能性!

  勉強按捺住內心的歡喜,李哆再次上前一步,拜道:“將軍,貳師將軍此番命末將前來,特地給將軍帶來了一件禮物……”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用布條纏起來的圓筒,然後放到地上,打開其封裝,露出藏在裏麵的事物——數十張長達七尺以上,寬一尺五寸的白紙。

  李哆將這些白紙捧在手中,呈遞到張越麵前,說道:“將軍請看,此乃貳師將軍命末將所獻之西域地理、河川並漠北地理山巒圖……”

  “此外,西域諸國王室簡報及其國土、人口、勝兵也各有所述!”

  張越聽著,立刻鄭重的接過這些白紙,臉上欣喜若狂,一邊看一邊讚道:“貳師將軍真是有心了!有心了!知吾好曆史地理,便以如此重禮相送,請明公待轉達感謝之意!”

  這些地圖、文字與情報,不止是地理、情報。

  更代表一種儀式——李廣利在用這些東西告訴張越:隻要大兄弟可以拉我這一把,那麽西域、漠北的種種一切,俺都願雙手奉上!

  而這正是張越想要的態度!

  救你可以!

  但,地盤得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