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四節 爭權奪利(5)
作者:要離刺荊軻      更新:2020-03-20 22:04      字數:4659
  宮宴散去之時,已是人定時分。

  群臣從未央宮北闕宮門魚貫而出,所有人臉上都掛著深深的憂色。

  “丞相……”典屬國徐爭快步的靠近丞相劉屈氂,然後長身一拜:“今鷹楊將軍立,比驃騎故事,下官甚為惶恐,還請丞相教之:下官該如何麵對鷹楊將軍號令?”

  典屬國,是漢大鴻臚下最重要的機構。

  主要負責天下藩屬義從事務並指導各藩屬附庸王國/部族內部的內政外交。

  一直以來,這個職務便被貳師將軍係牢牢控製在手中。

  依靠著這個優勢,李廣利才能在河西四郡予取予求,可以隨時征調大批義從騎兵補充進漢軍,甚至直接從輝渠、昆邪、休屠、月氏等部征兵!

  相同的,若有人想要對貳師將軍的勢力範圍,發起挑戰。

  典屬國就是首當其衝的職位!

  徐爭當然明白,故而一散朝,馬上就來找劉屈氂請教對策。

  劉屈氂想了一會,又看了看周圍,對徐爭道:“貳師將軍,天子大將;鷹揚將軍,亦天子之將,社稷爪牙,典屬國何必惶恐?”

  劉屈氂拍了拍徐爭的肩膀,笑道:“典屬國當前第一要務,還是要將河西戰事放在心頭!放在緊要處!不可分心,要全力以赴,策應貳師將軍的大策,為國建功,為陛下效忠!”

  徐爭聽著,微微一楞,馬上就明白了過來,立刻拜道:“下官明白,下官謹受教!”

  現在,河西之戰,已經一觸即發。

  這是貳師將軍李廣利與劉屈氂的豪賭。

  也是李廣利集團應對新的對手的最有力的反攻!

  為此,他們甚至不惜押上了河西過去二十多年來的穩定局麵,用盡手段挑釁和刺激羌人、月氏人、匈奴人乃至於其他西域王國。

  為的就是誘導各方勢力,主動來到漢軍經營日久的邊牆之下。

  讓他們在漢軍的作戰範圍內與漢軍主動開戰。

  壓力雖然大,賭注雖然很高。

  但,隻要賭贏,這場大戰就會立刻鷹楊將軍的漠北遠征。

  成為甚至超過當年漠北決戰的曠世之戰!

  而貳師將軍李廣利則可以挾此大戰勝利之威,重新登頂漢家最高武將的寶座,甚至拜為大將軍、太尉,成為那個鷹楊將軍的頂頭上司。

  如此一來,自然貳師將軍係就可以不戰而勝。

  鷹楊將軍的走狗們,將啞口無言,黯然失色,隻能灰溜溜的夾起尾巴,低頭稱臣。

  故而,爭鬥的關鍵,根本不在這長安。

  而在數千裏外的令居、狄道、酒泉、張掖、武威、居延、輪台甚至樓蘭。

  隻要河西之戰得勝,哪怕長安這裏一敗塗地,戰勝之日,就能立刻反攻倒算,甚至拉清單將敵人一個個清算。

  反之,即使長安能贏,隻要河西敗了,也將滿盤皆輸!

  勝負早已經不是靠著政鬥可以決定的了。

  因戰爭而起的,必因戰爭而結束。

  之前,徐爭關心則亂,如今被劉屈氂一說,馬上就明白了過來。

  他對著劉屈氂深深一拜,然後就轉身離去,看得出來,他已經重新恢複了鬥誌。

  但……

  徐爭根本沒有看到,在他轉身的刹那,劉屈氂眼中流露出來的神色。

  那不安與忌憚的恐懼!

  “陛下根本沒有采納吾與其他同僚的建議……”大漢丞相藏在袖子裏的手,有些忍不住的戰栗。

  早在半個月前,不甘願坐以待斃的他,就聯合了本派係的同僚,砸下重金,疏通了宮廷關係,然後麵見天子,陳述厲害,將可能的風險,以隱晦的方法,向天子報告。

  而且,以劉屈氂所知,參與此事的不止是他和他的派係。

  還有其他很多人,甚至包括了一些此前與那張子重關係親密的大臣,也參與其中。

  無數勢力聯合起來,向天子遊說。

  甚至在皇後、太孫、宮廷貴人之前,反複陳述厲害,曉以大義。

  這本是十拿九穩的事情。

  事實上,在今夜之前,劉屈氂一直認定,天子已經采納了意見。

  那張子重必然將得高爵高食邑,而低配鷹楊將軍的秩比。

  天子也一定會因為忌憚大戰之前的厲害,而不敢冒著可能刺激河西的危險,而將那張子重的鷹楊將軍莫府提到貳師將軍之上!

  最多,隻會是一個‘比貳師將軍’。

  哪成想,今夜發生的一切,將所有先前推定的事情,全部推倒。

  一個‘比驃騎將軍’的鷹楊將軍,就此誕生。

  而且,是由兩位宗室諸侯親執黃鉞白旄以獻天子,而天子以黃鉞白旄授其大權!

  更是親口許諾‘從自上至天者,將軍製之’‘從此下至九淵者,將軍製之’。

  這等於授予後者,擁有征討天下不臣,誅殺不服夷狄的權力。

  隻要其領兵出外,隨時隨地,都可以借此特權,節製其想要節製的郡國兵馬!

  包括,貳師將軍的河西四郡……

  深深的長出了一口氣,劉屈氂低下頭來,咬緊牙齒。

  他明白,河西之戰,他與李廣利都隻能勝!

  而且必須大勝之!

  小勝乃至於勝利果實不夠大,都可能招致厄運!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人不如故,衣不如新……”劉屈氂忽然笑著吟誦起這首在民間已經廣為流傳的詩歌,嘴角的笑容,滿是苦澀:“可憐呐!可憐呐!丈夫哪裏會知舊婦怨?人不如故?喜新厭舊,人之常情呐!”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告訴了劉屈氂。

  當今天子,已然不耐煩了!

  不止是對李廣利,也是對他!

  哪怕他才上任丞相不過八個月……

  但這位陛下,卻已然按耐不住了……

  不然,他便絕不會做出這種公然打臉,公然無視丞相的決定!

  那不止是赤裸裸的向李廣利表明態度:將軍請拿出將軍的態度來!

  更是在對他這個丞相表明立場:朕欲建不世之功,丞相能佐則佐,不能佐,不如退位讓賢!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人——英候鷹楊將軍張子重!

  新豐的實績,萬裏遠征的勝果。

  使得這位陛下,重拾了壯年的雄心壯誌!

  他要立刻馬上就看到成績!

  不能給他成績的,趁早滾蛋,讓能做出成績的人上位。

  不識趣的人……

  朋友,你聽說過條候周亞夫嗎?

  給你臉還不要臉,那就別活著了。

  劉氏素來涼薄!

  不管是對大臣,還是女人,乃至於兄弟手足。

  ………………………………

  張越與劉進,聯袂走出宣室殿。

  司馬玄、續相如、辛武靈以及匈奴的虛衍鞮,緊隨其後,亦步亦趨。

  “張卿……”劉進對張越問道:“有功將士名單,是否已經撰寫完成了?”

  “回稟殿下,臣早已經將有功將士名單整理、確認完畢……”張越答道:“除司馬將軍、續將軍、辛將軍以及姑衍王外,符合上報朝堂,請求封賞的人,計有五千四百三十二人,其中烏恒、匈奴義從八百餘人……”

  至於司馬玄等人的軍功與封賞,自是輪不到張越來報告、申請了。

  那是少府、尚書台以及丞相府的事情。

  按照慣例,他們封侯是必然的。

  就看能封多少?給什麽樣的地方了?

  此外,虛衍鞮的單於之位,也是十拿九穩。

  對張越而言,關鍵的重點,始終是上報朝堂的有功將士名單!

  能否將名單上的人的封賞全部落到實處,能否實現所有訴求,關乎他本人的威權以及鷹楊將軍的地位。

  但這個事情,需要時間。

  畢竟,幾千人的封賞,幾千個官職。

  一下子想要落實下去,難度非常大!

  “卿將有關名單送到孤的宮裏來吧……”劉進道:“孤會親自來操辦這個事情!”

  “殿下……”張越聽著,連忙道:“臣豈敢勞動殿下?”

  這事情,劉進若出麵,當然是很好辦的。

  三公九卿,誰敢不給太孫麵子?

  拾掇拾掇,完全可以將最難安排和安置的將官,安置下去。

  但,那不是張越想要的。

  也非是張越的部下所希望的。

  靠著太孫出麵,才搞定有功將士的職位?

  傳出去,誰還瞧得起那些人?

  這個事情,甚至連張越都不好直接出麵爭取。

  這不是小事。

  正主下場,要冒的政治風險實在太高。

  更會破壞遊戲規則——漢室素來,就是一個養蠱的地方。

  強漢,不僅僅是精兵名將輩出。

  正壇的撕逼小能手,也是一茬茬的長。

  自高帝開始,朝堂內外,無日不鬥,無日不爭。

  爭鬥糾纏中,誕生了一個個充滿生機與鬥誌的團體。

  當今天子在位的這些年裏,更是不斷上演著堪比後世宮鬥劇一樣精彩的劇情。

  創造出了一對對冤家對頭。

  田蚡竇嬰、公孫弘主父偃、張湯莊青翟……

  能者上,庸者汰。

  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令整個國家變得極為好鬥。

  一言不合,就要滅人國家,毀人城市。

  但,這樣激烈的爭鬥,也有著強烈的後遺症。

  田蚡竇嬰、張湯莊青翟,最終都是同歸於盡。

  所以,遊戲規則也漸漸完善。

  到得如今,普遍承認的潛規則之一就是——王不見王。

  兩大派係相爭,正主不下場。

  先下場者要被天下嘲笑,是輸不起的low逼。

  一般,正主下場都是那種萬不得已之下,破釜沉舟的決死一擊。

  故而,當初公孫賀與李廣利爭權奪利十餘年,但李廣利與公孫賀卻依然可以坐到一張桌子上談笑風生,哪怕明明就在他們眼前,彼此的部下已經打的頭破血流,他們卻依然可以含笑自如。

  這個規則,張越不打算破壞。

  更不提,讓劉進親自下場這種事情了。

  那已經不是破壞規則,而是毀滅規則了!

  劉進卻是歎了口氣,無奈的搖搖頭。

  這數月來,他成長了許多,慢慢的也變成了一個熟知政務的正治人物。

  所以他知道,一場空前的大戰,就在眼前了。

  新興的軍功貴族們,會揮舞著他們的功勳,將一個個官職、官署,抓到自己手裏。

  這場激烈的戰鬥,將徹底改寫朝局,改變國家。

  數以百計,甚至上千的官員、貴族將黯然失意,離開長安。

  地方郡國,也將麵臨洗牌。

  動蕩會持續數月甚至數年。

  毋庸置疑,這很招黑,也很招人恨!

  劉進真的不喜歡這樣,他性格素來喜靜,不愛喧嘩與撕逼。

  所以,才主動提出替張越處理。

  可惜……

  微微的歎了口氣,劉進知道,他是不可能說服張越,也沒有理由說服張越。

  張越看著劉進的神色,就知道這位太孫殿下的老毛病又犯了。

  於是,輕聲勸道:“殿下不必太過擔心……”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何況,這朝堂如一潭死水,沉寂已久,是時候放幾條鯰魚進來,攪動一下這死寂的水潭,讓新鮮血液流動起來……”

  張越在劉進麵前素來很坦白、坦率。

  因為他知道,劉進雖然有些聖母,但不是那種優柔寡斷之人。

  他的聖母病,有些類似後世那些喜歡在網上指點江山的人,回到現實,還是會拎得清的。

  劉進聽著,沉默片刻,道:“孤知道啊……孤知道啊……”

  “這是皇祖父的意思……”

  “將卿與諸位,架到火上烤……也將貳師將軍和丞相架到火上烤……”

  “看誰先支撐不下去……”

  張越聞言,不可思議的抬起頭來,看著劉進。

  他記得,數月之前,劉進絕不會想到這個地方,更不會明悟到這個地步!

  僅憑這一點,這位太孫殿下就已經擁有了一定的正治意識與判斷了。

  更難得的是,他看出來了這些問題,卻依然懷有一顆仁心,想要消弭矛盾,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名聲,促進團結!

  這……簡直是……

  張越看著劉進,莫名的想起了那位已故數十年的太宗孝文皇帝。

  毋庸置疑,隻要劉進繼續成熟、成長下去,並依舊懷有這樣的仁心。

  那麽,大漢帝國恐怕就又將出現一位與那位太宗皇帝相提並論的君王了!

  這是好事!

  不過……

  在現在,張越覺得劉進還是應該猥瑣發育的好。

  哪怕太宗皇帝,在未即位前,不也是以‘中庸忠厚’的形象,出現在外人眼裏嗎?

  所以,張越立刻就上前道:“殿下,陛下聖意,身為臣子,臣不敢揣測,臣以為殿下宜當如是!”

  然後,張越又轉身看向身後眾人:“諸公今夜什麽都沒有聽見,對嗎?”

  司馬玄等人立刻低頭答道:“臣等耳鳴已久,未聞有聲……”

  劉進看著,忽地笑了起來,拉上張越的手,道:“卿實在多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