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三節 儒墨合一
作者:要離刺荊軻      更新:2020-03-20 22:02      字數:4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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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是……

  還有一個問題!

  天子抬頭,望著張越,問道:“朕曾聞董仲舒舊言天人感應,又列三科九旨,明人君之責,若朕受天命,為天王,偉力加於朕身,何故有災害、怪異?”

  這個問題確實問到點子上了。

  好在,張越早有準備。

  在來之前,他就已經想好了怎麽回答。

  他微微一拜,不慌不忙的奏道:“陛下,董師自無錯漏……”

  馬上就要成為人家的門徒了,維護老師,這是本份。

  當然了,修改先賢典籍或者說站在前輩的肩膀上,這是儒家的優良傳統了。

  孔子筆削《詩經》,子夏筆削《春秋》,孟子又在其師子思的思想基礎上,提出人本、輕君之說,荀子又站在孟子肩膀上,發展出別具一格的儒家文化。

  到了漢季,儒門各派,哪一個沒有改過自己的經典呢?

  董仲舒自己就在公羊春秋之中摻入了他的無數理念和想法。

  在事實上來說,公羊學派是最推崇變革、維新的學派。

  漢室也是中國大一統的封建王朝中,變法和變革製度最多的王朝!

  自高帝迄今,每一代天子都會進行至少一次的製度變革!

  到現在連王朝屬性、服色都變了。

  “嗯?”天子微微一楞,就聽著張越繼續道:“臣聞之,禹有五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不礙其以為聖王,何也?禹以曆山之金鑄幣,以贖無糧而賣子者,湯以莊山之金鑄幣而撫流亡之民!”

  “由是觀之,災害、怪異,雖為天之意,其卻未必為譴、為罰也!”

  “董師曰:天常以愛利為意,以養長為事,太宗孝文皇帝亦曰:天生蒸民,為之置君以養治之!天既命天子以臨元元,以授天命,以大任降之,豈會隨意以警、罰加之?”

  天子聽著,也是微微點頭。

  他曾經對於董仲舒那一套深信不疑過。

  不然也不會按照董仲舒的要求,做這做那,甚至封禪、巡幸。

  隻是堅持了許多年,雖然也得到了大大小小,這樣那樣的所謂祥瑞。

  但……

  實際的獎勵,卻毛都沒有撈到。

  故而心中有所疑慮。

  如今,聽著張越之話,也是深以為然。

  朕受命於天,為天子,寄托了天下之重和上天的意誌,作為代天行朕的‘天之子’,‘天’怎麽可能隨隨便便的降下災害、怪異,來懲罰和警告他呢?

  按照董仲舒的理念,老天爺最愛人民了,受命君王,是為了讓君王來代替他照顧和引領人民,怎麽可能因君王的緣故而將災害、怪異施加於百姓身上?

  要施加也該是施加到他身上啊!

  怎麽可能施加到‘天’所愛的人民身上?

  這是一個ug!

  於是,天子問道:“那以卿之見?”

  “臣愚以為……”張越俯首拜道:“或許天有大任降於人王,便加以磨礪,用災害測其仁心,以怪異觀其秉性,用挫折視其意誌,若能克服災害、怪異,以仁政嘉於天下萬民,德被蒼生,則其國自興,其政自和,其民自清!”

  “故荀子曰:國者,天下之重器也,重任也!”

  “今陛下當國,受命於天,天有重任降之於陛下!此陛下之昭昭天命!此漢家之昭昭天命!亦天下士民之昭昭天命!”

  “昔者,漢與楚相爭於亥下,於是五星出東方,而後天下平!”

  “今陛下臨位,受天之大任!詩雲:天生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監有周,昭假於下。如今豈非天監有漢,有假於下乎?”

  “故臣昧死以奏:陛下受天命,如禹、湯之受命,天將有大任降於漢季劉氏,災害、怪異必有多發,如禹之水,湯之旱……”

  “以陛下之聖明,必能有所感應,而湯禹之受命,亦如是,故禹、湯皆有誓,不獨禹、湯,三代先王,受命之時,皆有所感,而後禱天立誓!”

  張越說完,就深深一拜,道:“先王之誓,以其受命之符,明於天下,建其大業,故其德侔天地,澤被蒼生!”

  這是張越開始,著手從最高層開始,建立屬於自己的理論體係的努力。

  就和董仲舒當年做的那樣。

  隻要君王認同了,一般而言,這種理論的推行速度就會很快。

  當然也不一定如此。

  你要本身是個戰五渣,那麽哪怕有君王背書和支持,也會被現實打成渣渣。

  譬如穀梁學派……

  在張越回溯的資料裏,宣帝親自下場,不惜在石渠閣會議之中為之背書。

  然而,宣帝一掛,就被公羊打成了豬頭。

  即使是宣帝活著的時候,穀梁也常常被揍的不得不去喊宣帝拉偏架……

  而當時穀梁學派麵對的還是一個被讖諱之說綁住了手腳的公羊學派。

  隻能說,一個既能嘴炮,又有行動力,還有法家當打手的公羊學派太bug了。

  天子聽著,心裏麵非常讚同。

  君王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容易被忽悠,但同時也是最容易被忽悠的了。

  不容易被忽悠,是因為他們見過、看過和經曆過的人與事情太多了,一般人很難忽悠他們。

  容易被忽悠則是君王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隻要抓住了他們的軟肋,你就會發現,他們也是凡夫俗子。尤其是當今這位,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雖然已經六十幾了,但卻依然有著一顆稚子之心。

  他不止相信童話,連神話也相信。

  而張越所言的,也都是現實存在,記載於史書和經典之中,被漢人廣泛接受和認可的事情。

  他隻是在這些認知之上,稍微加了點私貨罷了。

  就像後世的一些公知們,鼓吹什麽德國磨坊,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又虛構一個落櫻神斧,胡扯了夏令營裏的奧特曼們。

  明明漏洞一大堆,不也有無數人深信不疑?

  甚至覺得是真理,哪怕證據擺了一堆,也當做看不見!

  為什麽?

  因為,這些人向往和憧憬別人為他們描述的世界,他們想要一個這樣的世界和體製。

  而張越現在所說的,不止沉迷於修仙,渴望長生的這位君王一下子就認同了。

  就連在這殿中的幾個侍從,也都深以為然。

  三代與先王之政,通過戰國數百年,諸子百家先賢們的不斷美化與升華,在漢季早就已經篆刻進每一個人的骨髓深處。

  哪怕當年的秦帝國,也是深信不疑,要不秦始皇也不會瘋狂cos三代先王的行為,去封禪泰山了,巡幸天下了。

  而在漢季,百年來黃老學派和儒家的學者、士大夫們,進一步的將這些東西,深埋進人們的基因之中。

  於是,致太平的思潮,深深的席卷所有階級。

  上至帝王公卿,下至士大夫庶民,人人孜孜以求。

  所以董仲舒登高一呼,立刻從者如雲,大勢之下,百家辟易,連黃老學派都隻能龜縮起來。

  “卿所言,朕早有所感矣……”天子微微起身,很是驕傲的握著腰間的佩劍,作為君王,他自然早就覺得自己是特殊的,是受天地所鍾,神明所愛的特殊之人。

  也早就感覺有什麽東西在呼喚他。

  隻是,一直不得其門而已。

  如今,聽著張越一說,他當然就覺得自己找到了一直在呼喚他的東西了。

  心裏麵更是埋怨不已:“朕當年封禪泰山,巡幸天下,隨駕大臣文武數以百計,為何無人提醒朕要盟誓天地?”

  在他看來,若是早有人提醒他,應該盟誓天地,立下大願,再踐此大願,就能與三王五帝並列。

  說不定這會他都已經得到了上蒼的賞賜,登仙成神也說不定!

  搞到現在,他都六十好幾,白發蒼蒼,垂垂老矣,再想要巡幸天下,封禪泰山也沒有那個力氣了。

  真是……

  想到這裏,他就道:“朕若遭遇愛卿二十年,則大事成矣!”

  說著就垂頭喪氣,感慨不已。

  “陛下何故沮喪?”張越見了,立刻恭身‘鼓(忽)舞(悠)’道:“太公望八十歲遇文王,尚且能佐武王伐紂,開周之世,陛下既受命於天,如今醒悟天命之職,豈言晚矣?”

  “且夫,三代之治,也非一代人之力,夏之政始於禹,至少康之時,終臻大成;而商之政,始於湯,曆伊尹之政,盛於盤亙;周之治始於文王,經武王、周公,至於成康之時,方至與極!”

  “然,禹、湯之神靈,迄今垂於天地,此豈非天之賞?”

  張越很清楚,他必須將‘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這樣的信念根植到公羊學派的年輕人心裏。

  不然的話,這些理想的浪漫主義者,中二氣息一發作,就會嚷嚷著去找新王了。

  在事實上來說,王莽之敗,也是敗於這些人的激進和急切之中。

  看看王莽改製的政策和內容就知道了。

  這貨根本就不是在改製,而是在放衛星!

  在西元前放衛星,隻能有一個結果灰灰!

  更何況,王莽改製的時候,社會生產力和文明程度,根本不足以支撐他的改革甚至不足以支撐他所羅列的改革中最小的一項均田地。

  王莽難道不知道,他的改製不可能成功?

  但他能有什麽辦法?

  那四十八萬多曾經聯名上書王太後的人在盯著他。

  所以,王莽也是沒有辦法。

  想到這裏,張越就深深吸了口氣,道:“臣先師董子有曰:事在強勉而已,湯以七十裏,文王百裏,強勉己身,克重重險阻,終於王天下,今陛下坐擁天下,海內孺慕,威加四海,若能順天誌,澤人民,建大功,焉知不能如三代?”

  在這裏,張越又加了私貨。

  而且摻雜的是墨家的私貨!

  按說這種事情有大風險!

  儒墨就是兩個對立麵,兩個極端,水火不容!

  不過,在他之前,董仲舒已經這麽幹過好幾回了……

  在事實上來說,董仲舒的公羊思想中,墨家思想的影子隨處可見。

  譬如天人感應與讖諱之說,就帶著濃厚的墨家‘天誌’‘明鬼’思想的影子。要知道在先秦時代,儒家基本上是不談這些的。

  無論是孔子、子思、子夏還是孟子、荀子,一脈相承,對於鬼神的態度一直是‘敬而遠之’。

  到董仲舒,就融入了陰陽家的理論和墨家的主張,用儒家的語言講出來。

  此外,董仲舒的著作《春秋繁露》之中,還能看到非常明顯的名家影子。

  從這個角度來說,公羊學派與其說是一個儒家學派。

  不如說它是一個以儒家思想為骨,用百家理論武裝起來的怪物。

  是故,公羊學派裏各種山頭林立。

  不僅僅有著董越、褚大、贏公、呂步舒等董係學者。

  還有著一大堆其他諸子百家混進公羊學派內部的大能。

  譬如說,夏侯始昌先生就是以陰陽家混進了公羊學派,靠著災異說揚名的名為儒生,實為陰陽家的大學者。

  他的侄子夏侯勝更進一步,將尚書也納入了其中,發展出了‘大夏侯學派’。

  還有張湯,以法家入公羊,發展出了一個全新的法家係統。

  更有主父偃,用縱橫家的方法來闡述公羊之說,也算是一個成就了。

  不止如此,張越甚至還聽說了,有墨家的門人,也自詡自己是公羊學派的儒生,隻是不被承認而已。

  但,卻也有的官做,還有好幾個混的不錯的。

  總之,諸子百家,那些不甘衰亡的人,紛紛都打過混進公羊學派,借個馬甲的想法。

  而董仲舒在世的時候,對這些事情,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鼓勵、默許。

  也正是如此,公羊學派才能有今天的聲勢和體量。

  而這也給了張越整合公羊學派,製造了大量障礙和困難。

  除了董係外,其他各個山頭,都有著自己的算盤與想法。

  許多人甚至隻是借個馬甲穿穿而已,實則根本不鳥董仲舒,甚至不認同公羊學派的很多理念。

  是故,張越隻能借機,慢慢的摻私貨,希望可以借君權來為自己張目。

  如今看來,他的努力效果很好。

  至少當今天子是全盤接納了。

  就聽著這位陛下點頭道:“強勉!強勉!昔年董仲舒曾與朕有言於此,朕還不明其意,如今聽卿之言,朕豁然開朗!”

  強勉思想,算是董仲舒發明的。

  其最開始其實隻是用於治學,但這幾十年下來,早已經被公羊學派應用各種領域。

  現在,張越更進一步,打算將之引入施政、治政之中。

  其實是要打著強勉的旗號行荀子的‘人定勝天’‘製天命而用之’思想。

  隻是荀子的思想對於統治者來說過於敏感,所以要包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