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調研(2)
作者:要離刺荊軻      更新:2020-03-20 22:01      字數:4606
  我要做門閥最新章節

  出了王富貴家,劉進的手腳都是冰冷的。

  他喃喃的望著張越低聲問道:“張侍中,這個世道真的還有救嗎?”

  王富貴方才所講的底層百姓生活的困境,就像一根鋼針深深刺入了劉進的髒腑之中,讓他五髒俱焚,肝膽俱裂。

  “當然有救!”張越毫不猶豫的答道:“殿下,今日之天下雖然危急,然而,人心依然在!”

  “臣聞鄉中長者曰:民如水,社稷如舟,水能載舟,也能覆舟!”

  “今天下雖有危難之事,百姓有旦夕之急,但漢室施恩百年,民心向漢,隻要殿下用心於生民之事,嘉以佐民之技,天下之危難,也可迎刃而解!”

  對此,張越自然有著足夠的自信。

  隻要政策合適,部署得當,加上他的空間金大腿。

  什麽問題解決不了?

  連康麻子和乾隆這樣的昏庸殘暴之君,也能靠著地瓜,粉飾所謂的盛世。

  更何況是現在?

  當然,漢室如今的問題,也確實稱得上積重難返了。

  以前,張越對此,隻有來自書本和史料上的印象。

  他隻知道,百姓生活艱苦,負擔沉重。

  但其實,他與劉進一般,對於百姓生活苦到什麽地步,負擔重到什麽程度,也是全然不知的。

  畢竟,原主是南陵的小地主出生。

  作為陵邑縣的小地主,何曾見過陵邑區外百姓的困苦和危急呢?

  但如今,通過王富貴的親口描述,張越終於知道,當世百姓生活的困苦和負擔的沉重,已經到了何種地步了!

  “將記錄拿來我看一下……”張越扭頭,對著那個一直在記錄的文吏吩咐。

  後者聞言,馬上將自己記錄的文牘,遞給張越。

  張越打開,檢查了一遍,然後有些無力的合上文牘。

  “殿下,以臣之見,未來新豐縣的當務之急,就是要恢複張丞相時代的按畝課稅製度!”張越對劉進低聲說道:“不如此,不足以解百姓之困!”

  “然!”劉進無比堅毅的點頭道:“此事一定要列為當務之急,作為新豐的頭等大事來做!”

  他深深的看著張越,道:“卿放心!卿盡管放手去做!不管是誰,無論多大壓力,孤都將為卿扛著!”

  “誰敢阻擾,誰敢阻止!”他微微的將手握在劍柄上,咬著牙齒,用力的說道:“殺無赦!”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目光前所未有的堅定,神色從未如此嚴肅。

  這一刻,那個溫文謙恭的皇長孫消失了。

  漢太宗、漢孝景的身影漸漸與他重疊。

  天生民,為之置君以養治之!

  “諾!”張越長身而拜:“臣謹受命!”

  方才,王富貴向他們揭露了一個漢室基層地方現在通行的田稅潛規則不管你有多少畝地,低於一百畝的,全部按照一百畝征收!!!!!!

  王富貴家隻有三十畝地,每年都被征收了一百畝地的實際田稅!

  更可怕的是,這些基層的胥吏,還將田稅額度限定了。

  每畝四升!

  目前現行的漢室計量工具,是張蒼時期規定的升鬥斛鍾製度。

  十升合一鬥,十鬥合一斛(石),十斛合一鍾。

  四升既為百分之四斛,與目前現行的三十稅一製度倒是合拍。

  但問題是胥吏們將一百畝以下的土地,全部按照一百畝征收。

  這樣以王富貴家為例,他家實際承受的田稅,就從三十稅一漲到了十稅一!

  田稅如此,芻稅也是如此!

  而這些多收的田稅和芻稿稅,最後去了哪裏?

  總不能說,胥吏們心憂國家社稷,不拿分毫,統統轉輸國庫了吧?

  這種事情別說張越了,劉進也不信!

  事實上,用屁股想都能知道,這些多收的田稅和芻稿稅,最終落到了誰的口袋裏?

  當然是士族豪強!

  漢家田畝,是有數的,都是登記在冊的。

  換而言之,小民多交了,豪強士族就可以少交。

  豪強士族們與胥吏官僚勾結起來,將原本應該由他們承擔的賦稅,轉嫁給了小民。

  敲骨吸髓,以取其利!

  說起來,在原先的漢室,田稅征收和芻稅征收都是實征實繳的。

  這是張蒼當年定下的規矩,在張蒼規定的製度下,收稅的小吏是要下到基層亭裏,在三老和當地士紳見證下,現場稱量百姓的產出,並收繳田稅。

  此事《九章算術》裏就有著明確的例子和解說。

  自太宗至先帝期間,至少在關中,漢家依然嚴格按照張蒼的這個笨辦法征收田稅。

  此法雖然笨,但卻可以實際反映當年土地產出,並且可以最大限度的減少胥吏害民。

  然而……

  當年兒寬擔任內史的時候,卻覺得這個辦法太笨了。

  作為聰明人,兒寬想了聰明的辦法改實際征稅為攤畝征稅。

  每畝土地,核準田稅四升。

  這樣,百姓就不用在收稅的季節,為了及時把稅交上去而受到胥吏的一些欺壓。

  官府征稅也可以節省大量人力物力。

  可惜,兒寬沒有想到的是他在的時候,他無雙的威望和地位,自然壓得住一切牛鬼蛇神。

  但他走了呢?他死了呢?

  兒寬更加沒有想到的是,人都是懶的。

  特別是官僚,是最懶的人群。

  官僚們是慣性生物,隻要沒出問題,沒有火燒眉毛,他們一般是不肯做事的。

  尤其是儒家官僚。

  對於很多儒生來說,好不容易揀到官當了,難道還要去地方基層,去看泥腿子們訴苦?

  傻子才那麽做呢!

  宅在官衙裏,有事無事,談談風月,與士族豪強對酒當歌,縱論典故,豈不快哉?

  下麵的人一看,呦,這麽好忽悠啊!

  於是,就變成了現在的情況。

  隻能說,兒寬好心辦了壞事。

  就像明朝的張居正,一條鞭攤丁入畝,想法和設想都很好,最開始實踐也很好。

  但後麵的和尚把經念歪了。

  以至於原本可能拯救明朝的改革,竟然成為了明朝的催命符。

  作為穿越者,張越很清楚。

  想要改變這個情況,就是廢棄兒寬的聰明之法,改行張蒼的笨辦法。

  人家方法雖然笨,但同時也意味著沒有太多漏洞!

  這個笨辦法,唯一的問題,就在於地方官的工作壓力和強度要大增!

  特別是基層的一線胥吏,工作壓力與強度,至少增加十倍!

  而漢室現在的問題,還不止如此!

  離開王富貴家,張越與劉進又走訪了榆樹裏的三戶平民百姓。

  所得到的結果與答案,與王富貴所敘述的事情幾乎一致。

  除了田稅外,更賦與口賦,全部被官僚們玩出了新花樣。

  更賦就是踐更稅,按照漢律,百姓每年的法定徭役是一月。

  但實際上其實用不了這麽多徭役,所以,在事實上,很多時候,並不需要服役。

  但胥吏們不管,有徭役征發,就征民夫去服役,不去就交錢。

  即使沒有,也要交。

  甚至已經形成了固定的套路,若有百姓敢反抗,那他們也不會強迫。

  但是第二年,這個家庭就將麵臨最可怕的徭役傳役。

  他們將被命令,押送一批糧食,前往數千裏外的邊塞。

  雖然一路公家管吃,餓不死人。

  但,當這個百姓回家時,他將麵臨整整一年沒有耕作,已經荒蕪的土地。

  還有家中嗷嗷待哺的妻兒。

  到那個時候,等待他的隻有破產!

  這比殺人還狠毒!

  口賦上玩的花樣就更多了。

  因為,漢室地方官吏的俸祿,實際上是被攤薄到口賦和芻稅之中。

  畢竟,如今地方財政困難,官府赤字嚴重。

  但,再窮不能窮官員,再苦不能苦領導是不是?

  官衙修葺,地方官想要搞一個什麽麵子工程,甚至縣尊、縣尉家的孩子滿月……某某家娶了小妾……

  這些開支,統統被巧立名目的攤薄到了口賦和芻稿稅的項目之中。

  於是,小民的負擔被進一步加重。

  現在,僅僅是在榆社的榆樹裏,以劉進和張越走訪的四戶平民家庭的情況來看。

  他們占有的土地從三十畝到五十畝不等。

  他們實際要承受的田稅,卻是一百畝。

  他們還要額外承擔不存在的更賦每歲三百錢,以及各級官吏的種種開支、俸祿。

  甚至縣裏大佬們的三大姑七大姨的生日、娶嫁開支。

  平均每戶百姓的實際負擔,超出了他們法定的合理負擔的三倍以上!

  而且,越窮負擔越重!

  換而言之,窮是原罪!

  你窮你該死!

  如此扭曲的世道,自然扭曲了人們的價值觀。

  於是,關中人人追求富貴。

  無論是誰,用什麽手段,隻要他富貴了,他就會受到追捧。

  等到出了第四戶人家的家門,劉進已經渾身虛脫了。

  百姓的現狀和他們家的生活的困難,就像一把把利刃,紮在了他胸膛,讓他呼吸困難。

  “張侍中,孤今日始知侍中為何要去太學鼓動太學生來基層了……”劉進喃喃的對張越道:“不至基層,不來百姓家宅,孤何知百姓之苦?何知生民之艱辛?”

  ………………………………

  “吾今日始知百姓之困啊……”

  在距離張越與劉進所在的新豐縣數百裏外,望著一片哀鴻,到處都是荒涼之色,民不聊生的鬱夷縣村亭情況。

  太子劉據手腳冰涼,如墮深淵。

  “鄭全該死!李循該誅!孤該自省!”他跺著腳,像個孩子一樣,站在滿目蒼夷的鬱夷鄉村,望著那些嗷嗷待哺,哀嚎痛哭的孩子,那些白發蒼蒼,衣衫襤褸的父老,還有那些絕望的跪倒在田間地頭的百姓。

  這些孩子,這些老人,這些百姓,都是他的臣子,是他食邑縣的父老!

  在本質上來說,應該是他最忠誠可靠的子民。

  是可以為了他,披荊斬棘,踏血而戰的死忠!

  但現在……他們卻陷入了最可怕的災害與危機之中!

  他從內心深處,生出了深深的恐懼。

  鬱夷的情況,他若不來,就不清楚。

  而更可怕的是,假如此地的情況持續下去。

  民眾的怒火,就將像幹柴一樣,一點就著。

  一旦出事,父皇得知……

  劉據已經不敢去想了。

  作為大漢儲君,他太清楚他父親的脾氣了。

  在以前,他還有一個仁君的人設,還有一個仁厚的名聲在他父親哪裏。

  不管他做錯了什麽,父親都能原諒他。

  哪怕不能,也會看在大司馬和大將軍的情分上,於他網開一麵。

  然而……

  此地的情況,若是在他措手不及的情況下,被捅了上去。

  他的仁君人設立刻崩塌!

  他的仁厚名聲馬上就要臭不可聞!

  他都能想象到自己的父皇在甘泉宮裏的咆哮聲了。

  “汝不可奉宗廟之重,不可承社稷!”

  “先帝能廢粟太子,朕亦能廢汝!”

  “朕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逆子!逆子!”

  想到這裏,劉據就抬起頭,望著蒼天,雙膝不由自主的跪下來,低著頭深深的匍匐在天地之間,額頭埋在被太陽烤的炙熱開裂的田地的土壤裏,淚水不由自主的流了出來。

  “孤誠有罪,任用奸佞,害民殘民,致鬱夷百姓深受其苦……”

  “孤當齋戒沐浴,以謝其罪!”

  “孤當素服以避正殿,恭身以謝百姓……”

  聽著太子的話,看著太子的行為。

  隨行大臣官僚賓客,全部都深深匍匐,頓首拜道:“臣等死罪!”

  “快去救災!”劉據聽著卻是跟個瘋子一樣咆哮起來:“今年鬱夷縣若有一戶家庭因為旱災而破產、流離失所甚至餓死……孤活剮了你們!”

  “傳孤的命令,馬上調集博望苑的衛隊,打開博望苑的倉儲,將所藏的全部糧食,立刻裝車運來!”

  “請人告知皇後,請皇後抽調長樂宮全部宮車,不分晝夜,協助將博望苑的糧食運來!”

  “派人去新豐,找侍中領新豐令張子重,張侍中不是說,他有奇技,可作器械能一日汲水千桶嗎?請張侍中馬上畫出來,讓少府卿立刻開始製造,不惜代價,運來鬱夷!”

  “旱災不解,百姓的危難不平,孤就不離開鬱夷了!”

  “諾……”群臣都被嚇到了。

  他們何曾見過如此神態的儲君?

  現在的太子,哪點像那個過去的仁厚之君?

  但沒有人敢異議,所有人都隻能遵命而行。

  這個時候,什麽機變械飾,什麽機心巧詐,什麽奇技淫巧,都被拋在腦後。

  所有人都知道,若這次不能讓太子順心,那麽他們的所有努力與所有期望都要泡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