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世(三)
作者:小青陵      更新:2021-06-25 03:57      字數:5394
  看著老婦人背影,青陵的心似乎觸動了什麽,他本不應該理解這些悲歡離合,但他太聰明,哪怕就是在這廟觀裏觀察了十六年芸芸眾生,也足以讓他構建起一個充實的情感世界。“她的丈夫、兒子是戰死的吧?涼州好像是陝西一帶罷?還有兩千多裏路呢,不知道她能不能走攏...”不過這些似乎都和一個山裏的小道士無關。

  ??轉眼又是晚上了。大道士錢丟了正在被監寺訓,並且懷疑是他私吞了;飯堂裏的師叔們嗚嗚喳喳地議論著他們山下的見聞;老館主照例過午不食,不過今晚沒瞧見太濁來用晚膳...

  ??又是有所見聞的一天。

  ??不知是不是丟錢的緣故,今天的夥食更加清淡。青陵湊活著少吃了些青菜和豆腐,自己將碗筷收撿完畢後又使土大碗盛了大半碗米飯,扣了半碗菜,趁熱給他師傅端去。

  ??太濁的寢室果然還亮著燈,門也半掩著,青陵平端著餐盤跨進太濁寢室,隻見太濁正坐在客堂中央,旁邊還站著個中年黑衣男子,身子微傾。

  ??“師父,吃飯了。”青陵把餐盤放在案上空當處,同時不忘向太濁身邊的黑衣男子作揖,“官人有禮。”

  ??“再下亦有禮。”黑衣男子拱手。

  ??太濁開口道:“你先回去罷,為師還要會客。”

  ??“師父...”

  ??“還有什麽事嗎?”

  ??“我...”青陵見有客,便又把某些想說的話噎回去了。

  ??太濁道:“為何最近老是吞吞吐吐,無事就早作休息,以免整日胡思亂想。”

  ??“是,師父。”青陵低著頭,退出去時將門關好。

  ??黑衣男子見青陵從廊上走遠,才轉過身對太濁道:“老師,嘶...這小童怎麽有點像...”

  ??“像什麽?”

  ??“像...像聞...”黑衣男子剛想說出口。

  ??太濁打斷道:“好了,談正事罷。”

  ??“是。”黑衣男子道,“南海的九尺萬年玄冰除了用朱雀旗別無他法,但旗子在火德星君手上,臣沒辦法在他不發覺的時間空隙裏拿去融了玄冰再還回去。”

  ??“知道了,我親自去。”太濁點點頭,一舉一動都讓這個黑衣男子萬分恭敬。

  ??黑衣男子又道:“那彩戲師最近在漢中出現過。”

  ??太濁又批示道:“漢中?過幾日你我一同去會會他。對了,三清的事上麵有無察覺?”

  ??“稟老師,無一人察覺。”黑衣人回答道,他似乎很了解“上麵”的事,“不過老師,臣建議可以開始下一步計劃了。”

  ??“知道了。”太濁將茶杯端起來喝了一口,“兩個仙首還有一眾大天尊是早晚要剪除的,你在外要多多小心,莫要泄露了形跡。”

  ??“是。”黑衣男子道,“老師還有何吩咐?”

  ??太濁將茶盞放下,對黑衣男子道:“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遵旨。”

  ??一道電光,黑衣男子便消失無蹤。

  ??太濁心裏總是惦記著他的小徒兒,本來在十六年前他就該去做一些事情的,如今黑衣人催促起來看樣子也是推口,可能比起他的徒弟來說那些事情便都是什麽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這臭小子整天板著張臉,待我去瞧瞧。”太濁飯也沒吃,茶碗兒也沒蓋,溜到青陵房間後卻發現沒人。“師兄,你見著我那徒兒了嗎?”

  ??過路的道人回答:“方才瞧他抱著古琴,應當是彈琴去了罷?”

  ??“大晚上他談甚個琴?或許他小子最近是真的有心事罷。”太濁別過師兄,出了寢殿端往山亭去了。

  ??方在朱紅色的圍牆轉角就已然聽到了空靈的弦聲,不過這琴聲和朦朧的月色都顯得落寞,曲調低沉。太濁背著手,隻要他想知道的整個宇宙就不會沒有他不知道的,但他不願意將這些神通施加到他最鍾愛的徒弟身上,甚至不想有一絲一掛的牽連。

  ??“如何這般雅興?”太濁一開口,琴聲便徐徐斷了。

  ??青陵借著月色,又添置了兩盞燭火,見他師尊來,忙起身行禮。“師父。”

  ??“你的古琴又添了一分境界。”太濁走近山亭,席地對坐於青陵目前,他的琴聲中多了一分悲天憫人,“有什麽心事就告訴師父罷。”

  ??青陵知道他師父會來找他,他們師徒倆都太聰明了。“師父,你說天上的神仙們真的知道人間的疾苦嗎?”

  ??“如何這般問?”

  ??“沒有,就是隨便問問。”

  ??太濁的嘴角揚起一絲難以表達的微笑,燭火昏黃更顯詭異;這句話讓他感到突然,又好像這句話讓太濁等了整整十六年,他從沒暴露過自己的身份和野心,也沒去引導。太濁突然正色回答:“他們當然不知道。尤其是大殿上那三尊虛偽的聖人。”

  ??聽到太濁對三清大不敬的評論是青陵在道觀裏聽到過最驚悚的話,他這一生的信仰似乎在這一刻瞬間崩塌。“如果群真護佑的天下是這樣子的亂世,直把戰火作了香火,那我們...”青陵還是敬畏,有些話他不敢說出口。

  ??“我們如何?”太濁像是在逼問青陵的下半句話。

  ??青陵搖了搖頭,隻是失望而已。

  ??“如果讓你主宰宇宙,你會怎麽做?”太濁突然這麽問驚了青陵一跳,宇宙有多大他隻在經文中看到過,他記得太濁不像是有宇宙的誌向和眼界。

  ??“徒兒不想主宰什麽,隻想讓眾生脫離苦厄。如今諸真蒙眼,那既然如此,長生何益。”這幾日讓青陵長大了不少。回顧往昔,自記事以來道觀中拜謁者眾,除了少有如前幾日那富家公子般的達官顯貴以外,更多的是貧苦淒慘的流民,或鰥或寡,或孤或獨。十六年虔誠信奉,青陵不知道香火焚燒過後的灰燼是否迷離了諸天群真的雙眼,讓他們遺忘了這個苦難的凡間。“師父,我想下山了。”

  ??師徒二人對視無言,隻有山風悄悄劃過他們的雙目之間;原本山間的鳥獸蟲鳴也都消失了,冷月孤照流水息聲,讓師徒二人的沉默氣氛更加冰冷。

  ??“不準。”太濁斜眼下視,他不在乎青陵是否放棄了道教的信仰,他隻在乎青陵不能走出這座山。至少在他大業未定的時候。

  ??“為何?”青陵追問,“師父,我不想再冷眼旁觀那些無辜的眾生,不想再聽孤寡婦人伶仃的抽泣;我想去看看山下的世界,如果可以,我想改變它。”

  ??“你想做甚麽?”

  ??“徒兒要去從軍。”青陵目光堅定,這是一個熱血少年該有的眼神,而不是年紀輕輕就成了一個無欲無求的老練道士。

  ??太濁頓了頓再次拒絕道:“不許,至少此時不許。”

  ??“那要等到甚麽時候?”太濁說話總是藏著掖著,青陵也總是捉摸不透太濁真正的心思。

  ??太濁道:“至少還要等十五年。”

  ??十五年。青陵是片刻也不想等待了。

  ??“師父!”

  ??“勿複再言。”太濁每次正色都教人畏懼,每次囑咐都神神秘秘,他總是不說緣由,似乎一切都在他手中掌握,沒有人了解這個自稱來自龍虎山的道士,包括他現在唯一的徒弟。每一次太濁目光下視麵目嚴肅,青陵就知道已然走到了太濁的底限,於是再不敢乞求隻有瑟瑟地跪在蒲團上低著頭。

  ??“早些歇息。”太濁拂袖起身,負手而去。

  ??“小青陵,不去上早課跪這兒幹嘛?”天還沒亮,司廚師叔扛著一大袋麵粉從青陵背後走過。

  ??青陵沒理,閉眼跪著,就跪在正對太濁寢室外的平院裏。

  ??“怎的?那小子又被罰了嗎?”三四位師兄揣著笏板、抱著竹簡去上早課,“太濁師伯就這一個徒兒,也真忍心。”

  ??時至辰時初二刻,道士們已經陸陸續續起來上課了,太濁起床還未洗漱,似乎聽到了門外道士們議論,推開門看就瞧見青陵跪在滿是小碎石子的地上。太濁站在二樓廊高,隻顧自己係著手腕、腳腕上的綁帶,又理了理道袍袖子,沒對青陵說一話。

  ??“太濁師兄。這?嗯?”旁邊兒寢室走出來的老道嘟著嘴指了指跪著的青陵。

  ??太濁負手道:“無甚,他要跪就讓他跪著罷。”

  ??一連三日,道士們照常誦經課、作科儀,青陵也固執地跪了三日。今日春雷陣陣不時下起了瀟瀟的春雨,飯後道士們午休受山雨所阻都回了寢殿,隻有青陵三日未進粒米,跪在這無情的大雨中。

  ??“天下之大,徒兒一定要去看看。”青陵在這三日心中複述地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二樓上的道士端著茶,趴在欄杆上看熱鬧,“這師徒二人這幾日是杠上了嗎?”

  ??“太濁如此寵愛他這個徒兒,往年罰跪生怕他多跪了半柱香,這得跪了有三天罷?”

  ??另一個道士說:”三天四夜了,吃也不吃喝也不喝,拉都拉不走。”

  ??“是啊,太濁師伯也不管,我等也勸不到。”

  ??“唉,可別鬧出甚人命來喲!”

  ??太濁站在僻靜的角落,眼前屋簷下的雨滴答滴答落下,青陵從來沒有這樣子逼過他就像他從來沒有對青陵如此心狠過一樣。青陵還是閉著眼,端直地跪在太濁門前,臉色死白,一動不動,呼吸微弱。雨下了整個中午,打濕了青陵一身,似乎人生每一個重要場合都必須裝飾一場淒風苦雨。他什麽都不說,可能已經準備好以死相逼。

  ??“我不能放他走,不然十五年後我控製不住結局。”太濁心裏堅定道。他要控製甚麽結局?難道,在這三界還有他控製不了的結局?

  ??好像隻要太濁心不軟,雨就不停。青陵八尺凡身終於倒在了雨泊裏。

  ??第二日的上午,太陽偷偷探進太濁的臥房,窗戶的雕花透過光拖撒在地板上。雨後的春日暖陽以及捎帶花香的清風是自然慷慨的饋贈,這種小氣候讓人身心舒暢容易心軟。太濁才從山上下來,挖了些治愈風寒的草藥;青陵躺在太濁的臥床上昏睡了一天,差點兒被自己折騰斷氣,醒來時隻喝些清粥,氣息依舊很弱。

  ??太濁使藥煎了湯,端到青陵跟前臭著一副臉讓他徒弟把藥喝了。

  ??青陵把頭掩在裏頭,不想搭理太濁。

  ??“連師父的話也不聽了嗎?”太濁拽了拽被子,一隻手裏端著藥碗,“那山下有甚麽好,你就非得去?如果你垂憐這個亂世,那師父答應你十五年後還你個如願的盛世可好?當年你父母將你留在此地,就是不願你再涉足滾滾紅塵。”

  ??“我不需要師父還給我甚麽,徒弟本就已經欠你太多了。”青陵蓋著半截腦袋,“我不要你給我什麽而隻想去見見那浪漫的世界。我不知道十五年後會發生什麽,我也不必去等,等誰來拯救,我不願辜負了自己的年華。”

  ??“你是執意要走了嗎?”

  ??“是,師父。我已經不再寄希望於神靈。”青陵道。

  ??太濁道:“那你準備去哪兒?”

  ??青陵突然翻過身來,見太濁鬆口似乎看到了希望,“我要去洛陽,找那個叫趙匡胤的哥哥。”

  ??太濁愣了愣,手裏的藥碗還端著,讓青陵等了很久,“把藥喝了,收拾你的行囊罷。”

  ??青陵換了一身白衣,配了一把素劍,太濁不會遠送,隻將他徒弟送到觀門口,臨走前他把那一塊青玉親手交給了青陵,並囑咐他在十五年後回山裏一趟。既然下了山也當有個俗名,當年他父母將他遺棄在了柳樹根下太濁望他平安,故賜名柳平。

  ??柳平下山,太濁轉身留下了他這一生唯一一滴淚水。

  ??雨痕深深春雷鳴,俠骨柔腸照丹心;平生若是刀劍客,敢上雲闕戰天君。

  ??年方十六的柳平前往洛陽尋找趙匡胤,二人遊曆三年結識柴榮等英雄,幾人結為兄弟同拜樞密使郭威帳下;柳平十九歲任參軍校尉隨郭威征討河中節度使李守貞叛亂,二十三歲郭威稱帝出任軍師中郎將,比當年諸葛武侯擔任此職時還年輕五歲。次年柳平軍中身染惡疾太祖免其軍職安置回京畿掛職樞密院。柳平素厭文官,與樞密院長官樞密使王暉不合深感朝廷險惡,故辭官歸隱,此時距離他師父囑咐他回山的時辰還有七年。

  ??就當他要回山時,卻又在汴京邂逅了他這一生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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