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作者:風凝雪舞      更新:2021-06-10 16:31      字數:3434
  麵前的,是相識多年的故友,更是宋婉華傾心所愛寧死也要保護的人。

  在法國的時候,是他們寬容的接納了她的孤寂無依,雖然因為宋婉華的事情她不是沒有怨恨過他,可她心底其實也知道,或許,該怪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這動蕩的時局與年月。

  牟允恩身邊那女子因著多年從事地下工作的經驗,也已經敏感的察覺到了不對勁,略帶了些焦慮的小聲與他耳語,“情況有些不對。”

  而牟允恩,雖是沒有繼續再說下去,卻也一派坦然,不驚不懼,靜靜的看著亦笙。

  而亦笙卻是默默看著那女子的舉動,然後慢慢做了個深呼吸,強自放下所有的掙紮矛盾,也刻意忽略陣陣上湧的罪惡感與內疚,她的眼中,現出些許決絕神色,終是避了開去,不肯再看牟允恩,不說一個字,也沒有任何動作。

  是的,她不能忘記,眼前這人,同樣也是自己丈夫如今的政敵,不管他們之間孰是孰非,她永遠都隻會站在自己丈夫的身後,隻要能幫到他,隻要能讓他安好,那麽無論他做什麽,她都不會去阻止。

  不一會兒,幾個持槍的衛兵便魚貫而入,跟在他們身後的薄聿錚麵色沉斂,走入客廳,穩穩的護在了妻子的身前,然後暗自禁戒著對麵那兩人任何可能會有的動作。

  “亦笙,你先回房。”他淡淡麵向牟允恩,卻是對著妻子開了口。

  亦笙看了一眼客廳當中的警衛,俱是跟了他多年的心腹,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牟允恩,他身邊的那女子已經麵色大變,而他卻依舊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甚至微微笑了下,“薄將軍,久仰大名,終於有幸得見。”

  亦笙微抿了下唇,終是一低眼,然後轉身,一言不發的上樓,一次也沒有回頭。

  “牟先生此次到訪,真是出人意料。”

  薄聿錚的聲音拉回了他一直注視那抹背影的視線,牟允恩微笑了下,“我來拜會一下舊日同窗,如果有可能,也想和薄將軍交一個朋友。”

  薄聿錚一雙眼睛斂得極深,語氣亦是清淡,“貴我雙方如今勢同水火,牟先生何來朋友一說?”

  牟允恩搖了下頭,“與我黨勢同水火的隻是貴黨中的少數反革命分子,凡是主張槍口對外,共禦外辱的,都是我們的朋友。”

  牟允恩一麵說著,一麵站了起來,語意堅定,“薄將軍,東北、上海……寸寸焦土,日本又再扶植傀儡政權‘偽滿洲國’,虎狼之心已經昭然若揭,我們不能再用自相殘殺的手段來耗損民族的元氣了!如今國難當頭,還有什麽恩怨,是不可冰釋?又有什麽政見,是不可犧牲的?我黨素知將軍大義,此次上海一役,將軍的所作所為更是讓人欽佩,相信將軍會聽到國家與人民的呼聲,做出正確的選擇的。”

  薄聿錚的語氣當中依舊不便喜怒,“正確的選擇,牟先生是讓我通共?既然沒有政見不可犧牲,貴黨何不放棄你們的主張,以盡早達成共禦外辱的局麵?”

  牟允恩回答得直截了當,“孟子曾有雲,‘君有大過,則諫;反複之而不聽,則易位’,如今外敵進犯,在我看來,為排除異己,罔顧國脈民聲,勇於內戰而怯外敵的人不配做這個國家的領袖,沒有什麽比挽救國勢更為重要!”

  薄聿錚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是聽說過你們所提的口號的,‘反蔣抗日’,可你們想過沒有,他畢竟是這個國家的領袖,至少現階段還沒有哪一個人的聲望和影響力能超過或者取代他。你們就不擔心他一垮台,中央權威不複,這個國家更要亂成一盤散沙,到那時就更沒有力量去抗日救亡了?”

  牟允恩聞言,略帶謹慎的開口道:“如果貴黨領袖能夠毅然拋棄過去之錯誤方針,恢複中山先生‘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停止圍剿,槍口對外,我黨自然極願聯合一致,共同擔負抗日救亡之責任——這也是我此次冒險來見將軍的原因。”

  薄聿錚笑了一笑,“牟先生也知道此行冒險,卻仍執意前來,就不擔心有去無回,又或者是被我扣下,以向貴黨交換更為豐厚的回報?”

  牟允恩聞言,卻是坦然開口:“首先,我黨領導都相信將軍大義,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的。退一步說,我此次是以個人名義前來探望同窗,薄將軍所說的豐厚回報自然也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今天回不去,那我黨同誌便不會再對將軍抱有幻想,往後開展起工作來也可不必顧忌。而如果我們賭贏了,那便是國家的大利。允恩一條命,權當試金石,我認為很值得。”

  他說的是實話,隻是還有一點,卻沒有說出來。

  當日組織之所以同意他的行動,也是考慮到了他與亦笙的同窗之誼,料著他在安全上能夠多得到一層保障。

  他不由得想起了她方才離去時的背影,一次也沒有回頭。

  早該知道的,也不是沒想到,她自然是隻會站在自己丈夫身後,可為什麽心底,還是抑製不住的,略微黯然。

  他自己也知道這樣的黯然是那樣的不合時宜,於是強自振作了下,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緒,重又對薄聿錚道:“可是,不管薄將軍最終怎樣抉擇,我都希望將軍能記住一點——”

  他頓了頓,直視薄聿錚,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

  “國難當頭,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他那最後一句話,擲地有聲,偌大的客廳當中一時無聲,就連那些持槍的警衛們麵上亦是現出了深深的動容,那手雖因著紀律與責任仍是握在槍上,卻是無一例外的,全都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壓抑,還是激動。

  薄聿錚靜了片刻,才再開口,“既然牟先生此次是以個人身份探望同窗,看在內子的麵子上,我不便為難,這就請先生自便吧,恕不遠送。”

  牟允恩亦是靜靜看了他片刻,然後道了一聲多謝,便告辭離去。

  一直到走出了薄公館大門,到了安全地界,那與他同行的女子帶了些埋怨的開口輕問:“允恩同誌,他都還沒有明確表態,你怎麽就出來了呢?”

  牟允恩道:“你覺得,他放我們離開,還不算表態嗎?”

  “也對,可,他或許也隻是因為薄夫人的關係所以才……”那女子說著,話鋒一轉,聲音也略微低了一些,“不過說實話,有一陣子,特別是看到薄夫人上樓以後,我都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了。”

  牟允恩沒有說話,而那女子又再度歎了口氣,“可是,薄仲霆的態度這樣含糊,往後……”

  “含糊?”牟允恩笑了笑,“他的態度都在他心裏,沒有人能動搖改變,我們這一次來其實於他意義也不甚大。”

  他一麵說著,一麵漸漸斂了笑,眼睛平視前方,聲音當中透著堅定的意味,“他最大的態度,便是以國家為重,隻要有了這一點,便是政見不同,也夠了。”

  而同一時間,薄聿錚重又坐著車子往會場趕,齊劍釗坐在副駕駛座上,見他一路沉默,也隻好不說話。

  其實,他又何嚐不知以如今的局勢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該放過抓住牟允恩這個大好的機會的,他相信,少帥從會場往公館趕的時候,也未嚐沒有存這樣的心思。

  可是,那一句“國難當頭,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猶如一聲驚雷,振聾發聵,他竟然無論如何也再說不出相勸的話。

  待他略微平複下自己的震動,又再去看屋子裏的其他人時,忽然覺得,若是今天少帥果真下了逮捕的命令,一眾弟兄雖然仍會無條件的服從,可是,這心裏的寒意失望恐怕是無論如何也消弭不了的了,或許,還包括他自己。

  他正帶了這樣矛盾複雜的心思,略微出神,車子卻已經到了會場門外,他隨著薄聿錚下車進到會場,才知道因為委員長的到來,會議暫時休停。

  一路來到了休息室裏,委員長看起來心情甚好,見了薄聿錚,即刻笑道:“仲霆,辛苦了!霍丘之戰雖曆經艱苦,卻最終取得了勝利,打出了國軍軍威,也是仲霆指揮有方,深堪嘉慰!所以我特意趕了過來,進行嘉獎,也鼓舞鼓舞士氣。”

  薄聿錚聞言應道,“多謝委座記掛。”

  “仲霆下一步有何部署安排?”委員長又問。

  薄聿錚聽了這一句,卻是略頓了頓,終是慢慢開口:“我的意見,委座是知道的。如今日本步步進逼,我們實在不應該再把力量消耗在內戰上麵,抗日是民心所向。”

  齊劍釗膽戰心驚的看著委員長當即就變了臉色,耐著性子又重申了一遍攘外安內的方針,而少帥卻也態度堅持,兩個人就要越說越僵,幸而此時,有人在門外小心翼翼的回報,“委座,會議就要開始,各委員已經入席。”

  那委員長壓了壓脾氣,對薄聿錚道:“先去開會,你是黨國軍人,又是剿總副司令,理當服從國家政策,為下麵的人作個表率。”

  他說完也不理會薄聿錚的反應,率先便往會議室行去。

  許是因為兩位重量級人物麵色都不太好的緣故,整個會場仿佛都被籠罩在一股無形的低壓之下,好不容易到了臨近尾聲的時候,那會議主持看了一眼薄聿錚,卻還是隻得按照議程硬著頭皮開口道:“下麵,請副座為此次霍丘勝戰進行總結。”

  有掌聲齊刷刷的響了起來,而那掌聲響過之後,會場裏便又重回寂靜。

  待到人們都忍不住帶了疑問,齊齊看向主席台上不發一言,亦沒有任何動作的薄聿錚時,他卻慢慢的站了起來,走向發言席。

  他的身姿筆挺,麵色卻是冷峻,所說的話亦是極短,不過短短十二個字,每一個字音都斂得極沉,就那樣重重砸入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中——

  “同室操戈,敗不足恥,勝又何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