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作者:風凝雪舞      更新:2021-06-10 16:31      字數:2610
  亦笙的車子緩緩停在了紀公館的大門外,她卻並沒有立即下車,耳邊仿佛還回想著廖夫人欣慰含笑的話語——

  “我真是沒有想到,上海人民抗日救國的熱情竟是這樣高漲,我想,我們還能做得更多。我會設法聯絡海外僑胞和愛國人士,爭取海外捐資和國際聲援。亦笙,我知道你的姐夫是上海商會會長紀慕桓,你去找他做做動員,讓他以他的影響力,號召上海工商界全麵參與到抗戰當中來。”

  其實,她答應廖夫人的時候並非一點遲疑也沒有的,可是她卻並沒有拒絕的理由。

  過了那麽多年,他與她的過往早已時過境遷,尤其如今又是這樣救國圖存的緊要關頭,她心底若是還有任何芥蒂不去找他,便是不懂得顧全大局。

  “小笙,你來了!”亦箏見到她進來激動得紅了眼眶,雖然不過幾天沒見,然而在這樣的亂世之下,每一次離別,都有可能再見不到,也因此,每一次相聚,都分外珍惜。

  亦笙握著姐姐的手,亦是紅了眼眶,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姐,如今世道這麽亂,你們不如和齡姨哥哥嫂嫂一道,先離開上海避一段時間吧。”

  她知道這次戰事的嚴峻,她有自己的牽掛和責任,所以不會離開上海,可是卻不忍心讓自己的親人們留在危險當中。

  亦箏卻道:“還沒開戰的時候慕桓是有這個打算的,可最近卻沒聽他提了,要不我去問問他,小笙你也和我們一道走吧。”

  亦笙並不想讓姐姐操心,遂不去回答她的話,隻是問道:“姐夫在嗎,我有事情想要找他,看能不能讓他發揮他的影響力,鼓動上海工商界投身到抗日當中來。”

  她見盛太太也在場,便將話說得明明白白,盛太太不動聲色,而亦箏卻是毫無心機的開口道:“他這幾天事情多,都住在醒園,要不讓司機送你過去找他?”

  亦笙正要拒絕,盛太太已經搶先一步開口道:“亦箏,你說的是什麽話?如今外麵那麽亂,雖說亦笙身邊有人跟著,也還是不要亂跑的好,晚些時候慕桓過來了我們轉告也是一樣的。”

  “可我擔心萬一他忙起來……”亦箏有些猶豫。

  盛太太笑了笑,“你這孩子就是死腦筋,這也不是非要當麵說的事情,要是他今晚實在過不來,你就去一個電話到醒園同他講,不也是一樣的。”

  亦箏還在猶豫著,亦笙便已經淡淡笑著略點了下頭,“就按齡姨說的罷,姐,那你別忘了告訴他,有什麽結果明天給陸公館那邊去個電話,告訴我一聲便好。”

  她說著便站起了身,想要告辭,卻聽到樓上有人叫住了她——

  “等等。”

  她有些意外的轉過頭,去看樓梯上站著的白翠音。

  而白翠音亦是定定看著她,過了半晌,方淡淡道:“你隨我上來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說完,也不理會亦笙,徑直便上了樓。

  亦笙停了片刻,看著她略顯消瘦的背影,還是跟了上去。

  亦箏微微皺眉,自言自語的開口道:“也不知道音姨找小笙有什麽事?可別為難她才好。”

  盛太太雖也有些奇怪,然而聽女兒這樣一說,卻是板起了臉,“你管那麽多做什麽,操心你自己的事吧。你和姑爺都結婚那麽些年了,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你自己也不著急?”

  亦箏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小聲呐呐道:“慕桓說了,不想那麽早要小孩的。”

  “什麽話?我有你這麽大的時候,你都有兩歲了,”盛太太氣道,“亦箏,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們女人,總是得有個孩子做依靠的。旁的事情你聽你丈夫的是應該的,可是這件事上,你可不能由著他——那藥你還有沒有再吃?”

  亦箏聽母親這樣說,臉低低的隻管含含糊糊的搖頭。

  盛太太見她這樣,更是生氣,也克製不住自己,便半是賭氣半是著急的開口道:“你也不用這樣遮遮掩掩的了,依我看哪,照你們這個樣子,十天半月的也睡不到一起一次,也用不著吃那藥了,你就是想懷也懷不上!”

  亦箏被母親這樣一說,越發的不敢吭聲,心裏麵又委屈,默默的滴下眼淚來。

  她是傳統守舊的大家閨秀,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相夫教子,如何會不想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她自己的願望再強烈,也比不上丈夫的意願重要,她的丈夫既是告訴她不想那麽早要小孩,她心底雖難過遺憾,卻是無條件的聽他的話,默默承受著母親一次又一次的催促責罵,卻從來也沒有告訴過他。

  她甚至在心裏替他想了無數個借口來解釋,或許是他父親的死給他造成了太大的傷害,或許他忙於生意……其實,即便是沒有這些借口,她也總是體諒他的。

  盛太太見了她這個樣子,越發的來氣,“哭哭哭,每次和你說起來你就隻知道哭,沒有個孩子你怎麽拴住你丈夫的心,這萬一要是……”

  她忍了下,又去看女兒,到了嘴邊的話終是沒說下去,可心底的氣惱又平息不下,隻好恨恨道:“真要那樣,那時才有你哭的!”

  她說完便拂袖上樓去了,留亦箏一個人在客廳當中默默垂淚。

  而同一時間,亦笙敲了敲白翠音的房門,聽著她在裏麵應了一聲,於是便推開門走了進去。

  白翠音聽著開門和腳步漸近的聲音,卻也不抬頭,隻管看著桌上放著的鐵皮匣子,過了良久,她咬了下牙,從裏麵拿出幾條金條,臨到最後,卻還是不舍得,又放回一條,然後將手上的其餘幾條金條往桌上一放,推向了亦笙那一側。

  “音姨這是?”亦笙有些詫異,開口問道。

  “不是到處都在替抗日籌款嗎,我把這個給你,你總不至於私吞了,用到該用的地方去罷。”白翠音也不看她,帶了絲淡漠微嘲開了口。

  亦笙雖曆來與她不睦,她的語氣也並不算好,可是到了此刻,卻不免有些動容,輕聲道:“謝謝音姨。”

  白翠音自嘲的笑了一笑,“不用,我為的也不是你,是自個兒的良心。我跟了你爸爸那麽些年,雖然他不過把我當個替身,可我一直忘不掉,是他把我從那吃人的地方接出來的,那個時候,他待我那樣的好,雖然不過是虛的,也總歸是好過的。”

  亦笙聞言不免有些惻然,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好沉默。

  而白翠音顯然也沒有打算要她說話,自顧自又說了下去,“你爸爸臨終的時候說要把辦後事的錢捐出來守上海,我如今也不怕告訴你,這些金子是我這些年自己攢下來的,當然不是全部,我現在拿給你,也算是替你爸爸最後再做一點兒事。再說了,上海雖然不是我的家鄉,可我也在這裏活了幾十年,總歸是不願它被日本人占了的。這些錢雖然不多,也算我的一點兒心意,你拿著去罷。”

  她說完便也不再說話,也不理會亦笙,隻管去把那個鐵皮匣子重又小心的鎖上。

  亦笙看著白翠音,沉默了許久,終是緩緩開口,生平第一次,她對她摒棄了成見,聲音裏帶上某種真摯的情感,“謝謝你,音姨。”

  她話中的感情白翠音自然也不是聽不出來,她的眼神閃爍了下,“不用,我從前待你也不好,如今又……”

  她停了停,沒有再說下去,隻是半帶淒涼半是自嘲的一笑,“罷了,不提了,謝就不必了,隻要日後你們不咒怨我,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