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愕然的看著門外，那個小小的身影。

  雪團兒似的粉嫩的小臉，下巴頦都是肉呼呼的，一雙眼睛又圓又大，像是兩粒黑珍珠鑲嵌在雪地上，顯得那麽機靈，小嘴紅紅的，因為受到驚駭而微微張開，露出小米一樣整齊的牙齒，身上穿著絳紅絲緞百福字的小夾襖，看起來雪玉可愛，如同菩薩跟前的金童。

  這竟然是個，才三四歲大的孩子，正愣愣的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兩個人就像是發傻一樣對視了很久，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看到他，心裏油然就生出了一絲暖暖的愛意，可一想到自己嚇人的模樣，生怕把這孩子也嚇壞了，急忙抬手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臉。

  出乎我意料的是，這個孩子卻並沒有被我嚇哭，反倒又上前一步，扒著木柵欄往裏看，好奇的說道：“咦？你是誰啊？”

  他，不怕我……

  想到這裏，我輕輕的放下了袖子，隻見他睜大了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你怎麽會在這裏？怎麽這裏的門窗都被釘住了呀？”

  看著他天真的樣子，我一時有些愕然，過了好一會兒才起身，慢慢的走到門口，離門還有一點距離的地方停下來，免得真的嚇壞了他，柔聲道：“你，不怕我？”

  他又看了看我，搖搖頭：“阿婆，你怎麽會被關在這裏啊？”

  阿婆……

  我愣了一下，回想起自己在鏡中形容枯槁的樣子，苦笑了起來，他見我沒有回答他，又問道：“你是不是做錯了事，所以被關起來了呀？”

  “……”

  這孩子又轉了轉眼珠：“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得罪了貴妃，就被關起來的！”

  得罪了貴妃？申柔？

  我微微蹙眉，想起這一段時間無意中聽到的那兩個嬤嬤的談話，和昨天那個姑娘的事，似乎申柔攪得後宮很不太平，而常晴皇後對她完全沒有絲毫的壓製，弄得這個貴妃現在簡直有點專橫跋扈，連這樣的小孩子都知道她的厲害。

  他見我沒說話，以為我默認了，歎道：“哎，母後身邊的人常說，被貴妃懲罰的宮女，好多都是無辜受累的。”

  “……”

  “你真可憐。”

  我……真可憐？

  看著這個小小的孩子那雙澄清的眼睛裏，清淩淩的目光中全然是同情和憐憫，不知道為什麽我隻覺得可笑，自己可笑，這一生什麽樣的事沒有遭遇過，甚至我認為最難熬的日子都熬過來，卻被一個這樣小的孩子同情。

  我，真的很可憐。

  這孩子低頭看了看地上，那是昨天那個嬤嬤他們打我的時候將飯菜弄翻在地，他說道：“你就是吃這些嗎？這些都打翻了，你沒有吃的，是不是很餓啊？”

  “……”我看著他，沒說話。

  “你等著，我去給你拿吃的，好不好？禦膳房做的金絲糕可好吃了。”

  他正說著，就聽見遠遠似乎有人在叫喊，他一聽，那張雪白的小臉立刻一僵，自言自語道：“糟了，他們找來了呀，要是被——被父皇知道……”

  我抬眼看了他一眼。

  他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兔子，耳朵都折了起來，手足無措的跑下了台階，等跑到院門口的時候，又回頭對我說道：“阿婆，你等著，我明天給你送吃的來。”說完，他輕輕的關上了院門，便噠噠噠的跑遠了。

  我還跪坐在門口，看著被關上的院門，原本如死水般無波的心裏蕩起了一絲漣漪。

  這個孩子是——裴元灝的孩子？

  看他的年紀，應該四歲左右了，也就是，在我離開皇宮南下之前就已經出生了的孩子，而在那個時候，給裴元灝生下孩子的人，隻有一個……

  。

  這天晚上，我做了夢。

  已經有很久沒有做過夢了，我總是希望能在夢境裏看到我的孩子，哪怕隻是一個虛幻的影子，也能找到一點安慰，可這麽多年來，她從來沒有入過我的夢，不知道是因為她離開得太遠，太久，連夢裏也無法回來，還是因為……

  但今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那個柔弱溫和的女人。

  她的一顰一笑，都是淡淡的，在這群芳爭豔的後宮中好像一朵最不起眼的小野花，可誰能想到，她的離去，卻是那樣的慘烈，那種濃濃的血腥味，好像即使在夢裏，我也能聞到。

  就在我蹙著眉頭在夢中掙紮的時候，突然，一個嫩嫩的聲音傳來——

  “阿婆，阿婆你在不在啊？”

  “……”

  我睜開眼睛，看著頭頂發黃的帷幔，人還有些回不過神，門口又傳來了那個熟悉的童聲：“阿婆你在嗎？我給你送吃的來啦。”

  我急忙從床上翻身起來，才發現時辰已經不早了，陽光透過柵欄照進來，地上映出了一個孩子矮矮的影子，我走到了門口，果然看見那孩子站在門口，手裏捏著半塊糕點，身上還有些塵土，一看見我咧嘴笑道：“阿婆你在啊！”

  我還有些愣愣的：“你——”

  “我給你送吃的來。”他笑眯眯的，可是回頭一看到手上的糕點，又有些沮喪：“可是，我剛剛為了不讓宮女跟著繞到假山後麵去，結果摔了一跤，金絲糕掉到地上了，隻有這一點還是幹淨的，你吃了吧，別餓著了。”

  說完，踮著腳將糕點遞到我麵前。

  我愣愣的看著那塊還是沾了點泥沙的糕點，又看著他白淨的臉上粘著的塵土，過了好一會兒，顫抖著伸出手去接過那塊糕點，送進了嘴裏。

  “怎麽樣，好不好吃？”

  “……”

  沙子咬在嘴裏的感覺不怎麽好，我的眼睛微微的有些濕潤，輕輕點頭：“嗯，很好吃。”

  “哈哈。”他咧開嘴笑了，露出了幾點白玉般的牙齒，眼睛眯成一條縫。

  看著他的笑容，我隻覺得一顆心都要軟化下來，舌尖嚐到的金絲糕上的糖粉也一直甜到了心裏，可卻有一種淡淡的酸楚湧上心頭，我又想到了我的女兒，如果她在我的身邊長大，會不會也這樣的關心我？

  看著他摔得一身塵土的樣子，我輕輕說道：“你剛剛跌倒，摔疼了嗎？”

  “唔，痛。”

  他撅著嘴，捂著膝蓋點頭，我輕輕的伸手過去撩起了他的褲子，果然看見膝蓋那裏一塊小小的淤青，便輕輕的替他揉了揉，說道：“沒事，我幫你揉揉就不痛了。”

  也許是因為我的手指很柔和，揉得他很舒服，這孩子笑著說道：“哎呀，真的不痛了。”

  我也抬起頭，微笑著看著他。

  他看著我，倒像是看呆了一樣，過了好一會兒傻傻的說道：“阿婆，你——你的眼睛，笑起來真好看。”

  “……”

  他這句話有些可笑，我淡淡笑道：“怎麽會呢？我又老又醜，怎麽會好看？這宮中好看的人很多啊，貴妃……麗妃……，你的母後也是個大美人啊。”

  這孩子撅著嘴想了想，搖頭道：“貴妃和麗妃雖然很漂亮，可是我一點都不喜歡她們，宮裏的那些娘娘們，都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我的母後……母後是個大美人，可是母後很少會笑，從我記事開始，母後就沒有怎麽笑過了。”

  “……”我沉默了一下，說道：“皇上對她不好嗎？”

  “父皇對母後……反正，父皇很少來景仁宮看望母後，母後每天就在畫室裏畫像，也不理我。”說著，他有些委屈的低下了頭，看著那張稚嫩的小臉上失落的神情，我伸手輕輕的撫了撫他的發心。

  不過——他說皇帝很少去景仁宮看望皇後？

  看起來，常慶的死對於常氏一族還是一個相當大的打擊，沒有了朝堂上的這個有力支柱，常晴在後宮的地位也就不那麽穩固了，也難怪這兩年隻聽說貴妃和麗妃的氣勢漸盛，而她卻幾乎已經沒有了消息。

  而眼前這個孩子……

  我低下頭，看著他澄清如水的眼瞳，他和他的母親一樣，說話神態都帶著一絲怯懦，想來他有的是一個毫無地位的生母和慢慢失去寵愛的皇後養母，看來裴元灝對他並沒有太大的期望，畢竟太子的人選後台非常重要，而他那麽愛南宮離珠，自然也希望能冊立自己所愛的女人的孩子為太子才對。

  。

  從那天之後，這個孩子就經常來看我，而我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念深。

  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他和我格外投緣，自從見過我之後就時常趁著沒人的時候來看望我，照顧我，也許是因為天性使然，這個孩子和他的母親一樣善良柔弱，有一顆格外熱的心腸，這天一大早，就看見他在門口，手裏托著的手帕上放著一方酥餅。

  我微笑著走到門口：“謝謝你殿下，你又給我送吃的來了。”

  “你快吃呀，這個百花酥很好吃嗒。”

  我接過那塊百花酥，看著他一臉期待的樣子，咬了一口，笑道：“真好吃。”

  他嗬嗬的笑了起來。

  我有些感動的看著他，突然想起了什麽，說道：“殿下，你那天不是說，今天皇上要到景仁宮來看望你的母後，你不會來的嗎？怎麽又突然來了？萬一皇上看不到你，生氣罵你怎麽辦？”

  念深搖搖頭：“父皇今天不會來了。”

  “哦？為什麽？”

  他輕輕的說道：“剛剛聽見小太監過來傳話，說父皇去玉華殿陪麗妃娘娘了。母後說，麗妃娘娘的肚子裏，有小寶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