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獬一鼓作氣，彎腰抬手，重重一指，點在林衍腦後的穴位上，這個地方可大有講究，雖然沒有鮑威爾可以頭頭是道用科學角度闡述的理論，卻是中華流傳數千年的內家經脈精粹。

  這個位置乃是陰陽奇正交匯之處，點穴手法據說是醫道雙修的老神仙孫思邈所創，可以改變神氣運行、顛倒神魂，需要以內勁而發透入經脈，功夫不到激不出精神，功夫過了會把人打傷甚至會徹底打傻！

  林獬這一次是準備充足，一指奏效後，利落的把林衍從床上拎起來，把他靠在床頭上，自己坐在太師椅上，身體前傾，跟林衍眼睛對著眼睛，雖然年邁，但老爺子氣場全開的狀態下，雙眸的光芒銳利之極，讓林衍避無可避，被動的跟他對視著。

  “爺爺知道你為啥不願意清醒，不就是覺得一個好孩子，出去一趟變成了背負人命的凶徒，怕我們對你失望，甚至害怕麽！”

  老爺子果然老辣，開口就點中了林衍的心思。

  林衍的雙眼彌散出濃的化不開的痛苦糾結，眼底的毛細血管根根暴起，一雙眼凶獸一般嚇人。

  林獬一看林衍又有自厭傾向，視線銳利繼續緊逼著他，順手從挨著床的菲兒梳妝台上抓起一把青檀梳子，高高抬起來，“啪”的拍在桌子上，清脆的聲音過後，林衍眼底的痛楚微微一滯。

  “給我醒來！”林獬大聲喝道：“聽完我的話，你如果還想繼續逃避裝傻，那也由得你，左右我們一家子不缺你的一碗飯，你就是當廢物也養得起你！”

  林衍仿佛在跟什麽苦苦掙紮，渾身都在劇烈顫抖，但好在沒有繼續癡呆過去。

  林獬一口氣一直提著，哪裏敢鬆懈一點，這一次如果不把孫子掰過來，以後再當頭棒喝效果就不好了，所以他雙眸噴射著寒芒，冷厲的說道：“《老子》有雲：以道蒞臨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你可懂？”

  林衍四歲患病，上不成幼兒園，一直都是爺爺帶著一邊調理一邊開蒙，給他進行了非常係統的國學灌輸，老、莊、道德經之類的典籍，都是要求他背熟吃透。

  現在老爺子猛然提起這一句，林衍糾纏在痛苦自責自我厭惡情緒中的思維，不由自主的浮現出這句話，以及這句話應該隱含的意思。

  這句話的本意是，如果天下人都明白了自然規律，就不會相信鬼怪邪說，既然識破了鬼怪的假麵具，鬼怪當然傷害不到人了。

  林獬把這句話用在這裏，意思是林衍的自我認知陷入了誤區，就如同被鬼怪蒙蔽住一樣，如果他是個堅強理智的男人，就不該被莫須有的誤解禁錮思維，應該以“道”破“鬼”，跳出來理智的看待問題。

  再深層次一點，林老爺子並不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他對孫子的治療，很帶著一點唯心的味道，他覺得孫子此次殺戮過重，受怨靈侵擾，致神魂受損，《老子》曆來都是具備辟邪作用的弘大經典，高聲喝出來，本身就具備喝退外感陰邪，讓林衍盡快恢複清明的意思。

  果然，林衍遲鈍的開始一遍遍在腦子裏回憶這段話，同時回憶這段話的意思，沒時間自責了。

  林獬暗暗鬆口氣，緩和了語氣說道：“人為萬物之靈，當守世間一切法，不可枉犯殺孽，這固然不錯，但人分善惡，殺戮亦分對錯，所行正，殺也非孽，所行邪，不殺亦是孽！爺爺苦心教導你多年，並不是讓你分不清是非對錯，這樣自暴自棄的！”

  林衍不顫抖了，神情愣怔，但看起來並不是舊態複萌，而是在接受消化爺爺的話。

  “若你是將軍，兩軍對壘，雙方各為其主，各有立場，你殺是不殺？

  你若顧忌到雙方都是活生生人命，心懷慈悲不殺對方，對方必然趁勢殺過來攻城略地，到時候城池失守，家國淪喪，同胞成奴，你作為將領，是不是以小慈造大孽？”

  林獬一鼓作氣，給孫子多角度開解，效果卓然，林衍眼底的赤紅色慢慢消退，眼神也漸漸清明。

  “我朝立國時，兩黨紛爭，奪大一統，那麽多次戰役，死傷的不都是炎黃子孫？若是太，祖迂腐如你，懷婦人之仁，戰亂怎能止息？如何能開創如今的盛世繁華？”

  林衍慢慢轉動脖子，變被動為主動看著爺爺。

  林獬歎口氣，伸手放在孫子臉頰上，幫他擦拭掉兩行淚珠，緩和口氣說道：“小衍，你一直都是個聰慧的孩子，你殺的都是殺人狂魔，他們因你而死，這殺孽你覺得沉重。

  但你換一個角度，那些因為殺人狂魔統統死掉，而避免接下來被他們殘害的無辜人們，卻是你積下的福萌，兩兩相抵，你其實還是你，懂嗎？”

  林衍下意識點點頭。

  林獬緩慢的吟道：“《心經》雲：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智亦無得。

  你心中所思所想，完全是不必要的，因為你不必要的想法，產生的負罪感更是不必要的，你說你傻不傻？自己給自己畫地為牢。

  小衍啊，你當知道，你並非你一人的你，你的自棄苦了你一個便罷了，全家人情何以堪？”

  林衍聽到這裏，一頭撲進爺爺懷裏，猛地嚎啕大哭起來：“爺爺，我殺了好多好多人！就算有些不是我親手殺的，也是因我而死的，那麽多那麽多，站滿了一整個廣場……卻因為我的挑撥，那些人都被狗活生生……活生生……撕碎……”

  林獬隻聽得毛骨悚然，猛地喝道：“住口！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要再多思多想！那些人做了惡行，必遭惡報，這是天道輪回不爽，而你，隻是他們恰好惡貫滿盈，天道借助你的手判決了他們罷了！”

  林衍這一番嚎哭，隻哭的渾身抽搐，汗出如漿，最後直打嗝，卻也把長時間遭受到的壓抑、折磨、鬱悶、仇恨、厭惡等等負麵情緒統統哭了出來。

  林獬就那樣靜靜的抱著孫子，也不阻止，讓林衍哭個夠，一直哭到最後再次昏睡過去，老爺子才把林衍放回床上，細心地幫他擦拭幹淨滿臉鼻涕眼淚，輕輕退出了林衍的臥房。

  老爺子終於徹底放下了心，雖然孫子又又又……昏睡過去，但他心裏明白，這次，孫子是貨真價實的睡著了，跟之前那種自我封閉完全不同。

  所以，遛娃的一行人回來後，爺爺叮囑他們誰都不要去驚動林衍，讓他痛痛快快睡一覺。

  這個說法遭到了一致不解，他們並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覺得林衍不是一直都在睡嗎，如果能驚動醒來倒好了。

  可是，沒人敢違拗爺爺的命令，這一晚，就連菲兒都沒敢進臥房，而是帶著小可愛在客房睡下了。

  林衍這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午後。

  前陣子林浵是出外景拍攝節目了，風風火火回到家，家裏人還沒來得及向她傳達爺爺的命令，她已經一陣風一樣卷進了哥哥的房間，撲在林衍身上就哭喊起來：“哥！哥！你總算回來了啊啊啊！”

  等其他人追進來的時候，就看到兄妹倆抱頭痛哭的畫麵，簡直是讓人恍然如夢，迷瞪過來後，抱頭痛哭的陣容一步步擴大，全家人都摟在一起喜極而泣。

  唯一，不，唯二理智的，是家裏的定海神針林獬老爺子，以及，林小可愛童鞋。

  一老一小在客廳呆著，其樂融融的玩玩具，淡定的看著其他人哭成一團。

  林衍聽了爺爺的教誨，雖然心裏還是過不去那道坎兒，但終究是不封閉自己了，至於那些似乎銘刻在腦海裏的殘酷畫麵，也不是他想忘記就能忘記的，必然得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去適應，去消化掉。

  但外表看來，林衍恢複了正常，他拒絕跟任何人描述自己這段時間的遭遇，家裏人當然絕對不會去戳他的傷疤，一家子用潤物細無聲般的親情，一點點融化林衍心裏的疙瘩，他的情緒倒是越來越陽光了。

  工作上，林爺爺一錘定音，決定讓林衍辭職，就在家裏經營林頤堂，菲兒在這個問題上，跟爺爺保持高度一致，隻有林爸有點可惜兒子的七品官，但剛一冒頭，就被爺爺無情鎮壓，再也不敢嘀咕了。

  林衍的情況，當然通過各種不同的獨特渠道，流傳到該流傳的地方，所羅門聽說林衍恢複了，跟鮑威爾嘖嘖稱奇，鮑威爾是個學術狂人，非得立刻馬上去華夏，找林爺爺交流學習去，逼著所羅門趕緊跟華夏官方交涉，辦理入境手續。

  而華夏高層，準確的講，是肖震將軍，知曉林衍恢複後，並沒有急於派人去通知林衍，接他歸隊開始工作，他明白，這種層次的刺激，是需要一段時間恢複的，隻有徹徹底底想通了，才能夠毫無負擔的承擔新的使命。

  這是急不得的。

  所羅門同樣把這句話講給鮑威爾：“親愛的老朋友，去華夏這件事是急不得的，除非你以你自己的身份單獨去，我這邊複雜的多。”

  而這一天，林衍在林頤堂坐診的時候，則接納了一位意外的“病人”，姚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