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的夏天
作者:冰糖鬆鼠      更新:2021-05-19 18:23      字數:3302
  納蘭性德的別業叫淥水亭, 靠近紫禁城的西牆。由於專門引了後海的水入園,因此名為“淥水”,尋常富貴人家是引不了皇家西苑的湖水的, 由此可見納蘭家榮寵之盛。

  哪怕淥水亭的房舍再簡單, 也掩蓋不了其超然的地理位置。就像納蘭性德本人, 再怎麽平易近人, 他也是明相的嫡長子,皇帝的竹馬近臣,康熙朝一等一的貴公子。

  淥水亭別院的圍牆不高,白粉黑瓦, 仿的江南的樣式。第一進客廳之後, 就是大片的水麵。遊廊橫跨水上,曲折蜿蜒,直到亭中。

  亭中皆是字畫與筆墨,水中有蓮,岸邊合歡。合歡樹下有兩排廂房,麵朝湖水, 軒窗明台。

  納蘭家的仆從聽聞是皇阿哥到了, 態度恭敬而淡定,彎腰將胤禩一行領過遊廊。

  快到臥室的時候, 在門口撞上一個穿長袍的老人。

  周平順反應最快, 上前一步側身道:“主子, 這是明相。”他姿勢依舊恭敬,卻恰好擋在納蘭明珠和八阿哥之間。

  領路的仆人也介紹道:“卻是忘了和八爺說, 老爺時常來看望我們少爺。老爺, 這位是八阿哥, 奉惠妃娘娘命來給少爺送藥材的。”

  老人跪下行禮自然是膝蓋還沒落地就被叫起了。他長得一張慈祥的臉, 笑起來頗有親和力,就像再普通不過的老爺爺,不過眼神清醒一些,說話周全一些罷了。

  “阿哥用過早膳了嗎?大老遠過來可有累到?”

  八阿哥應和著客套了幾句,一老一少一齊進了納蘭性德的房門。

  相比上次見麵時,納蘭性德消瘦了不少,兩個眼窩都凹下去了。蠟黃的臉色甚至透出兩分死氣。

  胤禩嚇了一跳,他相信了沒有妥善治療納蘭性德今年去世的說法了。

  看到明珠進來,納蘭性德肉眼可見的排斥。他扭頭咳了兩聲,啞著聲說:“阿瑪回去吧,我在這裏養病挺好的。”

  “好什麽?”明珠沉聲道,“病裏還跟你那些酸儒朋友喝酒,這能好的了嗎?”

  納蘭性德把頭扭過去,不吭聲了。屋裏是讓人尷尬的沉默。

  胤禩摸著係統的小尾巴,有些搞不清楚狀況。這算什麽?生病不聽話的熊孩子和操碎了心的家長?不過就性德這個病情,喝酒簡直嫌命長。

  “納蘭侍衛,娘娘讓我給你帶藥呢。”

  八阿哥中氣十足的嗓門吸引了納蘭性德的注意力。他像是才看見明珠旁邊還站著個小豆丁。“八阿哥,恕性德不能起身招待你了。”

  奇怪,看見小八他還是不太高興的樣子。對於送來的補品也沒興趣去看。“東西放架子上就行,還請娘娘恕罪。”他說。

  胤禩的情商告訴他自己現在不是個受歡迎的客人,然而作為醫生的良心還是讓他不討喜地繼續賴在屋裏。“納蘭侍衛,我給你診診脈吧。回去見了娘娘也好有話說。”

  納蘭性德還沒開口,明珠就插話道:“那便勞煩八爺給性德瞧瞧。我一直想叫太醫,都被他回絕了。”這話說得充滿暗示,意思是希望胤禩能說這病他看不了,然後請太醫過來。或者讓惠妃強製把太醫送來。

  “我就是前些日子忽冷忽熱的時候受了風寒,哪裏要叫太醫。”性德嘴上這麽說著,但還是把左手的手腕交給了小八。

  八阿哥有模有樣地上手摸脈,又看了眼瞼和舌苔。因為有六阿哥的前車之鑒,他不敢托大,又讓係統開醫療模塊掃描了一次。一切症狀表明,納蘭性德確實是得了風寒,並沒有受到毒藥的殘害。

  不過,他會因風寒到了快沒命的地步,一個是因為飲酒過度導致肝脈極為脆弱,另一個原因卻是……心脈耗損。

  翻譯成大眾能理解的話,納蘭性德是自己不想活了。

  王朝一等一的貴公子,財富、地位、權力、才華、外表、名聲,幾乎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納蘭性德都擁有,然而他卻憂鬱到不想活了。這要是讓大街上討生活的底層人知道,隻怕會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八阿哥在心裏歎氣。還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啊。

  不過,到了他小八爺的手裏,隻要不是自己抹了脖子,不想活的人也能從鬼門關拉回來。

  “納蘭侍衛喝了好久的藥了,還不見好,那不如試試艾灸的法子。”胤禩仰起小臉,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明珠自然沒有不應的,如果是開藥,他還要糾結一下小孩子開的藥能不能喝;但是艾灸,平常人家裏胡亂灸的都有,也灸不出什麽大毛病。再說了,哪怕是小阿哥折騰納蘭性德呢,灸一下出出汗也比他的傻兒子不喝藥幹熬著強。

  性德沒拗過他爹,或者說他多少顧及著小阿哥的一片赤子之心,最後還是脫了衣服趴在了床上。

  沒有針雖然麻煩,但八阿哥如今假借艾灸的名義引動真氣已經很熟練了。即便是被朝堂老狐狸的納蘭明珠盯著也半點不虛。

  炮製過的艾草搓成絨,在背部幾個穴位上堆成塔狀,然後將塔尖用線香引燃。隨著燃燒的部位逐漸往下,皮膚感受到的溫度也越來越高,等到人體無法承受的高溫時,胤禩眼疾手快鏟掉了燃燒的艾草堆。

  納蘭性德的身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原本放艾塔的位置上留下了數個紅痕。胤禩將沾了水的帕子裹住手指,按在紅痕上,看似在做灸完後的降溫工作,其實暗地裏引動真氣,進入納蘭性德的體內。

  他這次用的是師門絕學的護脈法,用真氣慢慢溫養受損的肝脈和心脈,將其中淤積的雜質衝到體表。不一會兒,艾灸過的紅痕底下就起了炎症。

  體表的炎症可比髒器中的病損好處理多了,拿消炎的藥丸用水化開,抹一抹就好了。

  翻身,在胸腹上又挑了幾個穴位來了一套。這回納蘭性德反應劇烈,還沒等炎症出現,就大聲咳嗽起來,最後咳出了兩口帶血絲的膿痰。額頭後背全是大顆大顆的汗珠。

  “好像頭腦一下就清明了。”喝完水的納蘭性德說道,他還跳下床走了一圈,把明珠高興得不行,一疊聲地感謝。

  “八爺好本事啊。哪怕太醫院的太醫過來,也不過就是這樣。”

  胤禩擺擺手:“就是艾灸而已,換別人來,也灸這幾個穴位。風寒都灸這幾個穴位。”之前好不了,主要原因是性德自己治療不積極,現在強行讓他接受治療,可不就恢複過來了?正當壯年的小夥子,腹部肌肉一塊一塊的,會被風寒弄死才是異常事。

  在阿瑪和醫生的聯合壓製下,納蘭性德被迫回到床上休息。明珠又把整個別院裏的酒都搜了出來,浩浩蕩蕩地全部打包帶走。

  胤禩看得目瞪口呆,隻覺得明相父子的相處之道實在是有些奇葩。

  “不怕八爺笑話。隔兩天來搜,又是一堆酒。”老爺爺明相笑嗬嗬地說,語氣裏頗有幾分無奈,“孩子大了,在外麵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然而……”

  胤禩點頭,在乾清門看到納蘭性德的時候,全是一副精神抖擻、行止有度的皇家侍衛形象,哪知道私底下這般不羈呢?

  “八爺這就回去嗎?老臣送送八爺。下回再出宮提前來知會一聲,老臣請八爺吃飯。”

  胤禩跟著明珠都走到湖對麵了,突然停住了腳步。明珠不知內情,對於兒子病情的好轉表現得如同放下了心口的巨石。然而他當醫者見得多了,心病還需心藥醫,不然就算身體再健康,病人非得抹脖子誰都攔不住。

  納蘭性德到底在發愁什麽呢?

  “突然想起件事,我去去就來。”八阿哥對高他好幾個頭的明相拱拱手,又沿著遊廊往合歡花那頭回轉。

  明珠盯著小阿哥的背影,不知在想什麽。

  胤禩沒空,或者說沒腦子去琢磨老狐狸的想法,他滿心裏隻有他的病人。就這麽又回到了納蘭性德的房門口,正打算進去,卻聽見裏麵有說話聲。

  是納蘭性德,還挺激動的,隔著門都能聽清楚他的話。

  “三姐用草原狼作比,叫我彈劾我阿瑪!他是我阿瑪啊,可他,可他貪了那麽多……他還害了那麽多人……

  “三姐說,阿瑪已到了被皇上疏遠的邊緣,納蘭家就靠我了。我、我雖然得皇上信任,但就是個伴駕的侍衛,不曾有半分利國利民的功勞,我怎麽取代我阿瑪?

  “壯誌難酬、父子相殘、斷尾求生……宛宛,為何這般人間慘事要落到我頭上?難道是我從小在沾血的富貴上長大而遭到的報應嗎?

  “我在病中,曾想著就這麽去了,用這條命還了這場富貴。也就不用摻和到爭儲和結黨的旋渦裏了。

  “但我又見到老父為我的病情操心,當真是無顏而煎熬啊。”

  ……

  哦,納蘭性德為什麽不想活,他都倒幹淨了。屋裏那個叫宛宛的,好像是納蘭性德的妾。自從納蘭原配死了,就這個妾在照顧他。八阿哥站在門外,看著雅致的雕花木門,表情有些麻木,因為他看到有個大人的影子籠罩在自己頭上。

  堂堂明相,偷聽兒子和兒子小妾說話,合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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