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的隆冬
作者:冰糖鬆鼠      更新:2021-05-19 18:23      字數:3301
  朱老太醫是江西人,因為種痘的技術高超而被征召入京。然而家人子侄大多留在老家,隻有一個老妻和一個喪母的小孫女陪他呆在京城。

  人口簡單,住的房子自然也不大。周圍市井小民稱為“府上”,不過尊稱,實則隻有一個“口”字型的小院子。前麵被改裝成了藥房,後麵住人。

  臨近中午,老倆口正帶著孫女在院子裏熬粥。粥是稻米、薏米摻上苞穀、紅豆、紅棗一起熬的,棗子都熬開花了,散發出絲絲甜味。老太醫口中還念念有詞:“五味中正、不寒不熱、不濕不燥,是為五福粥。”

  小孫女:“爺爺,有官差來了。”

  “瞎說,什麽官差,那叫侍衛——哎呦,一等侍衛!老朽這破屋吹得什麽風,竟然讓納蘭侍衛親自跑一趟啊?”

  納蘭性德麵上帶笑:“老大人有福,您再看看誰來了?”

  胤禩從一群侍衛大哥的腿間艱難擠出來,朝朱老太醫拱手:“朱太醫,是小八呀,咱們許久沒見了。”

  朱純嘏一見可不得了,連忙拉著老妻和小孫女跪了:“給八阿哥請安。”

  “快起來快起來。”胤禩大聲說,“我們都那麽熟了,您老怎麽還折騰自己呢?”

  侍衛們一看小阿哥是這麽個態度,也不用人多說,直接幫忙把兩個老人給扶了起來。八阿哥親手幫老太醫老太太拍去膝蓋上的雪,又拿手爐和皮毛給捂上。

  朱太醫笑得樂嗬嗬的,隻覺得沒白照顧這小皇子一場。他們太醫做事,做得好不過賞些銀兩,稍有行差踏錯卻是掉腦袋的災禍,也不管之前曾救回來多少條命,立過多大的功勞。這立功都過了快一年了,還惦記著親自上門來的主子,他這輩子也是頭一回見。

  更別說小阿哥還帶來了兩條長江魚。皇帝南巡才帶回來多少條魚?一半供給了太皇太後,其餘這些後宮和權貴都不夠分的,他這裏就有兩條!足足兩條!太醫院底層衙門,這種眷顧足夠他在同僚中吹牛吹一年的了。

  江魚從油封裏取出來後不能久放,再加上八阿哥眼睛亮晶晶地瞅著灶火,老太醫夫妻都是正常人,自然領會了小皇子的意圖。“八阿哥難得光臨寒舍,不如吃了午飯再走?”

  “好啊好啊。”

  “禦賜的江魚卻之不恭,就做成午飯吧。”

  “那真是太好了!”

  朱家的小孫女朝八阿哥刮刮臉:“饞貓。”

  “怎麽說話的?!”老太醫吹胡子,“咱們八阿哥是頂頂漂亮的皇阿哥,多漂亮的貓,能跟八阿哥比?你抓一隻出來我看看。”

  小孫女被爺爺的無賴給驚呆了,半天做不出第二個表情。

  侍衛們哄堂大笑。

  總歸這一天中午,胤禩又蹭到了一頓魚吃。朱家老太太煮的一手椒香豆豉魚,搭配上紫蘇葉的那種燒法,京裏罕見,就連習慣了吃牛羊肉的侍衛大哥們都給了一致好評。一群人把兩條魚和一桶粥吃了個精光,也才塞了個牙縫。最後是現年四歲的八阿哥請客,讓人去一條街外買了許多牛肉燒餅回來,填了大家的肚子,免得朱家連年夜飯的大米都拿出來煮了。

  這頓大餐吃完,已經日上三竿。小阿哥坐在炕上,抱著朱家秘製的去火茶,小口小口地抿。

  “辣子雖好吃,但上火。阿哥年紀小要調養五髒,這三杯去火茶得半個時辰內喝完。”

  胤禩咂咂嘴:“我好像吃出了大棗和川梨的味道,這兩樣不是溫性的嗎?真能去火嗎?”

  朱太醫煙鬥敲了炕桌。“寒冬臘月,一堆子寒性藥灌下去,你小命不要了?”老太醫說到醫術問題,連皇阿哥都敢訓斥了,“中藥最重調和,君臣佐輔,不是把幾樣寒涼的東西放一起,就是去火茶。胡亂喝,不是將火氣強壓在肺腑中,就是寒邪入體,得不償失。我這方子驗證修改了幾十年才成,試過的人超過兩千之數,隻要是食物熱,一準化解,還不留隱患,不是尋常涼茶方子可比的。”

  小八被教育了,反而高興,這算是醫術中原則一樣的道理,尋常人可不能講得這般透徹,還夾帶著案例給他說。

  “胤禩受教了。”皇阿哥起身執弟子禮,“朱太醫,我近來跟人學武,有運氣經脈的功法,然而我感受到的經脈位置,與《黃帝內經》上的並不相同。這又是什麽道理呢?《內經》說經脈中有血液與□□充盈,可見說的是管道無疑,然有些穴位下又沒有□□與血管,反而是在偏開寸許的位置上有,這又是為什麽呢?”

  朱純嘏驚了驚,心道這運氣經脈中,隻有傳說中有,阿哥小小年紀竟然就練上這等武學了?但轉念又釋懷了,皇家大內總有些秘密的。哪怕是前朝留下來的秘籍,也是宮中存留的為多。

  他細細思忖著八阿哥的疑惑,謹慎地開口道:“《內經》所言經脈,與實際的血管一類確實不同。有些醫者以為其中有玄妙的道理,古人的智慧是今人不可追及的,若有出入,便是今人的學問不夠。然老朽與好友的想法與眾不同些——

  “古人出錯,大約也是有可能的罷。中醫到底是個實用的學問,能治病才是第一的。若是有些穴位與事實不符,下針的功效也比不上左近的位置,那改了它去又何妨?然而老朽及禦藥房同僚,都是善方劑的多,與經脈針灸一道隻是通曉,並不敢擅改典籍。”

  他最後從家裏翻箱倒櫃,找出一本陳舊的筆記,交給胤禩,道:“這是我那好友的遺物,裏頭寫有他行針多年的經驗。因子孫不肖,到了我這裏。阿哥拿去慢慢看,隻不要在尊貴的人身上嚐試,免得因其中的謬誤遭禍。

  “唉,修改的藥方曆來層出不窮,這才有了方劑一派發揚光大,藥鋪醫堂遍布南北;而經脈穴位千年未改,敢下針的人卻越來越少了。阿哥若是有緣,能助針刺一道去偽存真,那真是天大的功德。”

  朱純嘏覺得自己真是老了,才會在年僅四歲的小皇子身上寄托如此沉重的希望。然而大約是現實太過沉重了,該是帝國最頂尖的醫者的太醫們,為貴人爪牙、勾心鬥角的多,潛心鑽研的少;德才兼備的後來人,如傅為格一類,又走的縣令知府那條正統仕途,被民生疾苦、刑獄訴訟牽扯了精力,他才會這般重視喜好醫學的八阿哥吧。

  隻要八阿哥能支持,哪怕他以後隻是個閑散宗室,也足夠庇護一批杏林人士成長了。

  朱老太醫沉甸甸的希望,八阿哥並不能完全感受到。他抱著那本處處是塗改痕跡的舊手冊,興高采烈登上回程的馬車,與朱家老少三口揮別。

  他本是因為這一世典籍中的經脈,與前世大家練功的經脈不同,擔憂兩個世界的人體構造有異,才來找老太醫谘詢的。沒想到呀,有意外收獲!

  且他覺得朱老太醫那句“古人也會犯錯”十分振聾發聵,這一世的古人不一定是全對的,上輩子的經驗也可能出錯。他在過一個全新的人生,唯有實踐才能出真知,才能為後世人留下真理而非謬誤。

  至此,八阿哥完全收起了對這個世界醫術的輕視之意。即便是不懂得內勁真氣治療的方法,大家依舊是大家。他們對藥劑的研究,以及務實的態度,都是值得他好好學習的。沉浸在激蕩和愧疚的心情中,胤禩一路沉默地回到了紫禁城,都忘了向納蘭性德討要一本詩詞集了。

  等到他想起這茬,都已經是三天後了。朱老太醫贈與的舊筆記看完了六分之一,連帶著脈絡走位都校驗了一條了,他才恍然回過神——本想給良貴人帶的禮物,泡湯了。

  惠妃得知此事,笑得不行:“哎呦,怎麽這麽傻乎乎的呢?不過你良額娘與詩詞的喜愛隻是一般,你送她容若的詩句,她也未必高興。”

  “誒,是這樣嗎?可我就沒見良額娘提過其他人。”

  “女人心,海底針。”惠妃說這話的時候顯得高深莫測,“你想真正討得女人的歡心,說簡單也簡單,說難——有些男人一輩子都體會不了真諦。”

  江湖人蒙圈了:“我以為女子想要的都是納蘭詞中寫的那樣:一生一代一雙人。”

  惠妃笑著搖搖頭,那笑容裏有胤禩看不懂的東西。“別想了,去試試你的新衣服還合不合身。年夜飯時要穿的,若是有個不好可就丟臉了。再有,你想送給小六的袖筒做好了,都查查去。”

  “哦。”胤禩從惠妃的膝頭上跳下,然後鄭重地朝養母拜年:“兒子過年就五歲了,大了,重了,因為練武骨頭也硬了。以後就不坐娘娘膝上了,免得娘娘腿酸,但兒子親近娘娘的心一直都是一樣的。”說完煽情的話,一溜煙跑了。

  惠妃揉揉酸疼的大腿,笑著歎息:“這孩子也太聰明了些。”

  康熙二十三年,就這樣走到了尾聲。且不說六阿哥胤祚收到狼皮袖筒時好一陣感動,以及剛學會說話的九阿哥、十阿哥是如何鬧騰,這個祥和的、幾乎沒有任何災害的年關,帶給整個皇宮的都是歡快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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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趕榜完畢!

  這篇文章裏說的中醫有關內容都是我自己瞎扯淡,別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