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的隆冬
作者:冰糖鬆鼠      更新:2021-05-19 18:23      字數:3613
  阿哥的生母與眾不同。大宮女紅繡端著毛巾熱水,低垂著頭,餘光能瞥見良貴人鴉青色旗袍上的翠竹花紋。知道她平日裏沉默寡言,沒想到跟親生兒子獨處,依舊安安靜靜的。

  八阿哥在門口紮馬步打拳,良貴人默默地看。

  八阿哥在窗前寫字塗鴉,良貴人也默默地看。

  冰山美人有一張無可挑剔的臉,即便是雪天略顯昏暗的室內,都白得像在發光。然而這張臉上卻長了一雙幽黑無光的眼睛,仿佛隨時都在走神。

  明明同樣的眉眼,長在小主子身上就是靈動可愛得很,但到了良貴人這兒……卻像是漂亮又嚇人的蠟像的眉眼。

  “這不會還要八阿哥先開口搭話吧?”紅繡心裏替小主子擔憂,“哪怕她像惠妃娘娘那樣繡繡花喝喝茶都好啊,幹坐著也太給人壓力了。”

  然而良貴人並沒有聽到紅繡的呼喚,不動如山,超脫凡俗。她家大宮女晚燈接到了來自四麵八方無數暗示,臉都紅了,也沒敢勸她什麽。最後還是天真活潑善解人意的小阿哥舉著紙張噠噠噠跑過來:“良額娘,看我寫的字。好看嗎?”

  屋裏的氣氛一瞬間暖和了不少,小宮女小太監們齊齊舒了一口氣。

  良貴人:“好。”然後,沒了。可憐剛剛舒氣的大家,一口氣差點噎在喉嚨裏。

  八阿哥仿佛沒感受到良貴人身上的冷氣,眼睛彎彎地笑了:“我也覺得我寫得好。良額娘,前幾日大哥帶我出去打獵,說到一句詩,叫‘胡天八月即飛雪’,良額娘知道怎麽寫嗎?”

  良貴人起身,水滴狀的白玉步搖在烏黑的鬢邊晃了晃。她走到胤禩的書桌前,挑了一根中號的狼毫,沾墨、落筆: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她寫得很慢,一筆一劃都分明。皓白的腕子懸在冬天的空氣裏,讓人想起穩穩當當散發香氣的梅花。

  都說字如其人,胤禩承認他沒能克製住對這具身體親生母親的好奇,才故意試探,而結果確實出人意料。打眼望去,那副字給人的第一感覺是枯瘦,橫豎撇捺都仿佛肋骨一樣鋒利,沒有柔軟的連絲,也罕有彎曲的弧度。你可以說她是不善書法,才將字寫成這般不符合審美的樣子,也可以說這是有著強烈的個人風格。

  “二十出頭的妙齡女子,難道不該是寫一手秀氣的簪花小楷嗎?”小係統大失所望,轉頭還要安慰宿主,“良貴人宮女出身,讀書識字已經很厲害了。很多宮女都是文盲,抄女誡都抄不清的那種,良貴人……至少還會默寫唐詩呢。”

  可惜它的宿主一點都不像是需要被安慰的樣子,正興高采烈地給良貴人吹彩虹屁:“原來有這麽多嗎?良額娘真厲害。”

  良貴人被兒子誇了,也沒什麽特別的表示。她神色淡淡地擱下筆:“後麵還有,我忘了,你得問娘娘。”

  良貴人的大宮女晚燈看上去想扶額,但手在額前拐了個彎去捋了鬢角。

  “娘娘是娘娘,良額娘是良額娘。”小天使胤禩比劃著說,“今兒是良額娘教我,就是良額娘厲害。”他像個小跟屁蟲一樣跟著良貴人跑,等良貴人坐下了,又抓她的袖口搖晃。“良額娘,這幾句詩,是什麽意思呢?”

  這個艱巨的問題讓良貴人的神色更加冷了,她的纖纖素指點著那幾句墨跡未幹的詩句,半天沒說出話。一直到晚燈和紅繡齊齊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這位貴人主子可算是開了尊口:“下雪了,草白了。起風了,草折了。”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解釋完畢。

  紅繡:……

  八阿哥小臉上撒嬌的表情呆了呆:“這樣嗎?誒,原來如此,我懂了。”

  紅繡:……主子你是認真的嗎?

  受到鼓勵的良貴人指向後兩句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樹也白了。”

  晚燈:……現在找個地洞鑽進去還來得及嗎?雖然她不懂詩,但她會數數啊,這解完了一共17個字,比原本的28個字砍了三分之一,怎麽都不太對吧。

  而小係統已經笑瘋了:“我的天啊,宿主你這個生母簡直人才!好好一首經典,被她解了之後一點詩意都沒剩下。”

  八阿哥卻是立馬想明白了,後兩句是比喻呢,將落雪的樹比作盛開的梨花樹。良貴人沒說梨花,隻說樹白了,可見是真的抓住了詩的本意,沒被表麵意思所惑。於是他真心實意地鼓掌:“好!”

  這一刻,光球和大宮女們的動作發生了驚人的同步——一個長達三秒鍾的呆滯。這算是小阿哥被良貴人帶偏了?還是說他們母子之間有特殊的交流方式,不是她們這些凡夫俗子能理解的?

  但無論大家如何被良貴人的氣場所折磨,八阿哥卻是跟生母相處良好。他覺得良貴人挺有趣的。良貴人還對他有問必答,跟一旦回答不上來十萬個為什麽就試圖把他搖睡著的哲嬤嬤完全不同。

  “剛剛說娘娘,娘娘是不是會背很多詩?”

  “他們葉赫納蘭,向來漢學好。娘娘的堂弟,納蘭性德,寫花間詞最有名。”

  “滿人裏,還有誰的漢學好?”

  “安王家也藏書、養人,但跟納蘭家比,就像東施效顰。”她言語間對惠妃一家的評價非常高了,但語氣還是沒什麽起伏。

  八阿哥摸摸下巴,覺得話題繞著養母一家轉不太合適:“唔,那良額娘的娘家有什麽人呢?”

  “我家舊姓覺禪,幾代人都是辛者庫和膳房總管。雖名聲上不好聽,卻是本分老實、疼愛女兒的人家。”良貴人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罕見地露出一個淺得幾乎找不到痕跡的笑,如三月花開,春風自來。

  見多識廣的江湖人都被親娘的美貌給震懾到了,他怔怔地問:“既然是好的,那我們是不是要幫他們點什麽?”

  良貴人搖搖頭:“這樣就很好。”

  “良額娘對家族就沒什麽期望嗎?”如果家裏出了大官,或者立了大功,以良貴人生了皇子的功勞,以及一個月侍寢兩三天的受寵程度,是可以再往上升一升的。

  “我……”冰山美人的眼睛望著前方,看不出聚焦,“我希望家裏能出一個佐領,那樣,就不是一家子奴才了。”

  沒讓胤禩困惑多久,小係統就把有關資料翻了出來:佐領是八旗底層官員的稱謂,秩四品,管著小幾百號人,如果把八旗作為軍事組織,那佐領就是基層軍官;如果把八旗作為旗人的管理組織,那佐領就是父母官。但不管是從什麽意義上來說,都是管理自由民的正經官員,不是皇家的服務人員。

  “其實良貴人家這樣的包衣奴才,最容易爬上的頂峰是正二品的內務府總管。”小係統感慨地評價,“然而內務府總管管的還是皇家的衣食住行。良貴人放著內務府總管不要,寧可要正四品的佐領,還是挺有心氣的。”

  “誰會想世世代代當奴才呢?”八阿哥又想起小周公公來了,跟係統說話的語氣異常激烈,“正常人都不會想當奴才的,哪怕官職再高權力再大,良貴人——”

  他的慷慨陳詞被良貴人的話打斷了:“想當佐領,得先自己有本事。家裏沒這樣的人,靠我們硬扶,反而遭禍。”

  八阿哥反應過來親娘還在跟前,許許多多雙眼睛盯著自己呢,也就不再跟係統吵架,捧著臉頰乖乖聽。

  “我好幾個弟弟,都讀書習武。父輩不成,看這一輩;這一輩不成,還有下一輩。隻要一直好好教孩子,總有出佐領的那天。”

  八阿哥的眼神亮了。隻要一直做,就有成功的一天。和不合理的社會規則對抗,不也是如此嗎?之前是他急躁了,隻想著如何才能一蹴而就,沒想到還要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來點醒他。他這一生才剛剛開始,之後還有漫長的幾十年,即便這輩子都推翻不了這森嚴的奴隸製度,還有他的孩子,他的徒弟,一輩輩人傳下去,總會成功的。沒看見奴才們自己,也在希望家裏能出一個佐領嗎?

  思想得到升華之後,胤禩更加用功地練起武來。他的武功就是小周公公的牌麵。

  如此又過了半月,聖駕自南方而回,紫禁城進入了過年準備狀態中。皇帝頭一回南巡,正事為主,帶回來的特產並不多,後宮分到的多是江南的絲綢,每宮分不到兩匹。良貴人單獨得了一對白珍珠耳環,被小常在小答應們酸了好幾天。然而德妃和宜妃可是各得了一串南珠項鏈呢,也不見有人說什麽。可見宮裏的檸檬都是欺軟怕硬的。

  惠妃得到的東西更實在一些。皇帝在延禧宮吃了一餐晚飯,大菜是從南方帶回來的油浸江魚。足有七八斤重的大魚被禦廚刀解,魚頭燉湯,魚肚滑片,魚背去骨油炸,魚尾還能紅燒。滿滿一桌全魚宴,康熙和惠妃兩人吃不完,於是又喊來了大阿哥和八阿哥,兩大兩小狠狠嚐了一頓鮮。

  八阿哥自打重生後第一次吃魚,吃得滿嘴流油。他本就好這一口,無奈滿人的口味偏好牛羊肉,連帶宮裏的份例裏都沒有魚。沒吃的時候還好,眼不見心不煩,但真吃上了,隻覺得比前世吃的還要美味。

  飽飽地吃完一餐,胤禩心滿意足地抱著肚子打小飽嗝,見盤子裏的炸魚條還有剩下,就讓周平順給幫忙包起來。

  吃飽喝足,康熙心情也好,笑眯眯地跟惠妃說:“看小八的饞樣子,難為他還能瘦下來。”

  惠妃也笑:“小淘氣天天紮馬步打拳,就為了能多口吃的。”

  康熙哈哈大笑。

  大阿哥替弟弟臉紅,責怪道:“幾塊魚而已,巴巴地包起來作甚?難道你明天還要吃剩菜不成?”

  “我哪裏是嘴饞了?”胤禩辯解道,“救過我的朱太醫和傅大人都是南方人,在京多年沒吃魚了。這是長江魚,他們家鄉的魚,我送與他們去吃。現在就送,用暖盒裝著,到禦藥房還是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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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又到了每周趕榜單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