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各有盤算
作者:最後的遊騎兵      更新:2021-05-16 10:21      字數:5527
  掌燈時分,珠市口燕來樓的雅間裏,早早的就掌上了幾盞滿堂紅的大油燈。再加上雅間裏安著的四盞蓮花電燈放射的光芒,更是把個不算太大的雅間照得纖毫畢現。

  八仙桌上,四冷盤四熱葷已經擺上了,壓桌子的大菜是一條黃河大鯉魚,剛從河裏打上來就趁著鮮活扔進豬油裏,再擱冰塊箱子裏快馬送到的四九城。到廚下把凍得硬邦邦的豬油化開了,那黃河大鯉魚居然還能動彈幾下,趕緊著做成一道鯉魚焙龍須麵,皇上的禦宴上也是一道能搶了頭彩的好菜!

  幾個景德鎮白瓷做的酒插子裏,滾熱的水把山西老汾酒溫得香氣四溢,混著從桌子上散發出來的菜肴芳香,著實叫人饞涎欲滴!

  看著燕來樓裏專門伺候雅間的跑堂把最後一道西湖蓴菜羹輕輕放到了桌上,端坐在主座上的齊三爺輕輕一擺手,侯在齊三爺身後的管家立刻抬手把一塊大洋扔到了那跑堂的懷裏,朝著雅間門口努了努嘴。

  看也不看那默不作聲鞠躬謝賞後退出了雅間的跑堂,齊三爺伸手從自己身後伺候著的管家手中接過了一張紙條,遞給了坐在自己身邊一名很有些幹瘦的中年人:“這是今兒一整天半月樓後院賭局進項的明細,照著往年的老規矩,各位都看一眼吧!”

  也不接齊三爺送到了自己眼前的紙條,那很有些幹瘦的中年人曬笑一聲,自顧自地端起了自己麵前的小酒盅:“就這麽仨瓜倆棗的散押賬目,往年裏也沒人樂意看!大家夥捧著三老爺您攢了這個局,估摸著也都信得過三老爺!這個......就不必了吧!”

  頻頻點著頭,另一個同樣端起了小酒盅、身穿著一套燙金描邊馬褂、留著一條花白長辮子的老人也啞著嗓子應和道:“都是四九城裏場麵上走著的人,誰也不會盯著那幾個小賬!老頭子冒昧,問齊三爺一句——今年幾個大戶押進去的賬,齊三爺能交個實底麽?”

  抬眼看了看坐在另一張椅子上默不作聲、隻顧著自己悶頭大吃的胖大漢子,齊三爺不動聲色地將那張紙條放在了桌子上:“那段爺的意思呢?”

  吃得滿嘴流油,那胖大漢子翻手指了指掛在雅間角落衣架上的一件巡警服,含混不清地笑道:“齊三爺這話可就說得矯情了!我姓段的不過就是珠市口一個臭巡街的,在這場麵上,我姓段的放個屁都不響!有啥話,齊三爺你們嘮明白了,我姓段的跟著走就是!甭問我,甭問我!”

  端起了自己麵前的小酒盅,齊三爺輕輕啜了一口溫得恰到好處的山西老汾酒,慢條斯理地點了點頭:“既然幾位都讓我交個實底,那我也不瞞著諸位了——今年攢的這局,隻怕要崩了底子!”

  毫不吃驚地用手中握著的小酒盅輕輕叩著桌麵,那幹瘦的中年人麵無表情地說道:“攢局求利,原本就是富貴險中求的買賣,講究的就是個願賭服輸!按著以往訂下的規矩,無論輸贏莊家都占了七成,剩下的三成算是剩下的三家幫莊!既然齊三爺都說今年的賭局要崩了底子......那齊三爺給個痛快話,拋去了德勝門齊家該賠出去的七成,剩下那三成,我們一家要賠多少?”

  輕輕將手中的小酒盅放回了桌子上,那留著一條花白辮子的老人也是頻頻點頭:“秋蟲會上攢局,咱們這四家打交道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也罷......齊三爺給個數目,我這就回家備銀子!”

  冷冷地盯著那留著花白辮子的老人,再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身邊那幹瘦的中年人,齊三爺冷笑著哼道:“四九城裏打行的舵把子、民國政府裏的清客首領,再加上珠市口兒的段爺......噢,我這兒還給弄忘了——聽說段爺馬上就要高升了?就您三位的身家,別說賠出來今年秋蟲會這賭局的一成,那就是全都讓你們掏了,也不過就是三位翻翻手的事兒?!”

  也不等八仙桌上坐著的其他三人開口說話,齊三爺已經伸手從自己的袖子裏摸出了另一張紙條,輕輕放到了桌子上:“今年秋蟲會上的鬥蠍邪門,除了井水胡同的納九伺候出來一隻七殺蠍,還有個沒摸明白來路的公子哥兒,也鼓搗出來一隻用點金石伺候出來的野蠍子!單就是這兩門,前前後後就得有十來個大戶朝裏麵砸錢!我這兒請教三位一句——一萬、一萬三、兩萬,這三個數兒,三位聽著耳熟麽?”

  伸手一抹油膩膩的嘴唇,段爺很是四海地大笑著端起了自己麵前的小酒盅:“既然是攢局,那不就是有莊有閑、將本求利麽?!敞開大門收銀子,寶盅一開論輸贏,進出憑運氣,輸贏靠老天!我也不瞞著齊三爺,那押在納九身上的一萬三,是兄弟我的!”

  同樣光棍地點了點頭,那幹瘦的中年人臉上飛快地閃過了一絲陰冷的顏色:“打行裏的兄弟們命苦,刀頭子上舔血混口飯吃,今日不知明日事。有眼皮子淺薄的兄弟想賺幾個快錢收山養老,齊三爺您也得包涵著些!”

  幹咳一聲,那留著花白辮子的老人也是慢條斯理地點頭稱是:“清客者,清苦之過客也!說句該打嘴的話,哪天這民國也像是大清朝似的倒了城頭大王旗,兵荒馬亂之中,我等清客,也就隻能依賴著在這秋蟲會賭局上得來的幾個小錢,求個三餐溫飽、一榻容身了......”

  仰天打了個哈哈,齊三爺眯起了眼睛,來回掃視著雅間裏幾個共同攢局的同伴:“幾位的話,倒也的確是有幾分道理!攢局開賭,幾位真金白銀的押上來,要是贏了,那莊家就得真金白銀的賠出去......”

  不等齊三爺說完,段爺狠狠地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震得八仙桌上杯盤亂跳:“痛快!到底是德勝門齊家主事的爺們,吐口唾沫砸地上就是個坑!那咱們就這麽說定了——一碼歸一碼,坐莊該賠出去的那一成,我一個大子兒都不賴;要是我押對了寶,那齊三爺肯定也是......”

  同樣打斷了段爺的話頭,齊三爺也是狠狠一拍桌子:“自然是立馬照賠!”

  眼中精光一閃,那幹瘦的中年漢子與那留著花白辮子的老者幾乎同時端起了自己麵前的小酒盅,遙遙朝著端坐在椅子上的齊三爺一舉:“齊三爺爽快!”

  同樣端起了自己麵前的小酒盅,齊三爺卻隻是淺淺地啜了一口,卻又再次將那小酒盅放回了桌子上:“既然幾位都說我爽快,那我今兒也給諸位交個實底——花旗銀行裏麵,兄弟我存了五十萬大洋!德勝門齊家名下的產業,分到我手裏頭的,一天之內也能變現個四五十萬!既然諸位都這麽看好了納九,那兄弟我也不矯情——這差不離一百萬大洋,明兒我就全押到納九身上去!”

  得意地看著八仙桌邊那幾張驟然間變得瞠目結舌的麵孔,齊三爺回頭看了看侍候在自己身後的管家:“別光傻站著,給幾位爺算算,這麽一倒騰下來,德勝門齊家得賠出去多少?這幾位爺該掏的那一成又是多少?”

  從袖子裏摸出了個小巧的算盤,管家一邊飛快地撥弄著隻有櫻桃核兒大小的算盤珠,一邊念念有詞地絮叨著:“照著眼前的賠數算,德勝門齊家傾家蕩產,勉強算是能賠出來眼下收了的所有押票!這三位爺......差不離一人掏個小二十萬大洋,也就齊活兒了!”

  將自己麵前小酒盅裏所剩無幾的山西老汾酒一飲而盡,齊三爺很是得意地舉著手中的空杯,笑眯眯地看向了同桌的三人:“幾位爺,雖說過了今年的秋蟲會,德勝門齊家就算是在四九城裏沒了字號,可我齊老三還在,還能吃香的、喝辣的,鬥蠍攢局玩戲子!到時候要是還有什麽好局要攢,幾位可千萬別忘了我齊老三!”

  ‘嘩啦’一聲,那幹瘦的中年漢子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雙生得頗為狹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齊三爺那帶著笑容的臉孔:“齊三爺還真是......好手段!以勢壓人,您倒真是不怕嘴張得太大了吃噎著?!”

  伸出了一雙巴掌,那留著花白辮子的老人也忙不迭地站起了身子,隻顧著將伸出的兩隻巴掌胡亂搖晃:“這可使不得啊......齊三爺,老朽這兩萬本金......得之不易,這可是老朽的棺材本啊!若是......二十萬,真要是讓老朽賠出二十萬大洋,隻怕齊三爺就隻能在永定河中看到老朽這副枯骨了......”

  眨巴著幾乎要被肥肉擠得看不見了的眼睛,段爺倒是一言不發,像是個沉得住氣的模樣,依舊伸著筷子在自己麵前的菜盤子裏夾菜,但筷子卻像是不聽使喚,直愣愣地伸進了那個巨大的湯碗裏......

  取過了浸在酒插子裏的小酒壺,齊三爺慢慢地為自己續上了一杯山西老汾酒,卻是絲毫不理會同桌三人的話語,隻是自顧自地低頭說道:“幾位爺也甭打什麽冤枉主意,哪怕是我齊老三今晚上出不了燕來樓,明天最少也得有五十萬的賭注押出去,同樣能叫幾位爺陪著我一起,咱們陰間再去攢局!至於納九......不怕諸位笑話,憑著齊老三往日裏攢下的那點人脈,保他三天平安,也還不難!”

  悄悄鬆開了握在腰後短刀刀柄上的巴掌,幹瘦的中年漢子慢慢地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幹澀著嗓門強笑道:“三老爺真是......說笑了!雖說打行中人上不得台麵,可江湖規矩倒還明白......”

  胡亂將手中的筷子扔到了桌子上,段爺那滿是油光的胖臉上也盡是諂媚的笑容:“三老爺這是逗我吧?不就是區區一萬多大洋麽?明兒我就打發人去跟納九說一聲,讓他老老實實聽三老爺的擺布!敢出一步岔子,我姓段的擠出他的蛋黃喂蒼蠅!”

  瞥了一眼點頭不迭的老人,齊三爺有滋有味地將杯中溫熱的山西老汾酒一飲而盡:“這倒是不必了!既然大家夥都看好了納九,那咱們也沒道理擋著大家夥發財不是?!段爺,明兒還有一天下注,在秋蟲會最後一場鬥蠍之前,還得勞您費心,讓珠市口兒戳杆子的那位熊爺,看顧著納九!”

  有些愣怔地眨巴著細小的眼睛,段爺吭哧著開口說道:“三老爺,您這是......怎麽個章程?”

  自斟自飲著,齊三爺頗有些自得地笑道:“既然納九現在就是個能把錢引進局裏的藥引子,那在這鍋藥熬好之前,咱們就得可勁兒讓這藥引子散散藥性!等到把錢引足了,大家夥的眼睛都盯著納九鬥完了最後一場得了蟲王的時候,我自有辦法讓納九當眾輸個明白!”

  翻著眼珠子,那留著花白辮子的老人像是回味出了什麽,試探著朝齊三爺拱手笑道:“”齊三爺您是說......您有必勝把握?納九手裏頭那隻七殺蠍,今兒一天下來可是鬥贏了好幾個積年伺候鬥蠍的老玩家......

  從鼻孔裏擠出了不屑的冷哼,齊三爺捉挾地看向了那留著花白辮子的老人:“一個納九罷了,往年秋蟲會,這納九的伺候出來的鬥蠍,贏過幾場?要是你們幾位爺再信不過我齊老三的手段,那這麽辦——我德勝門齊家今年就坐了獨莊,如何?”

  相互對望了一眼,段爺率先伸手在桌子上一拍:“都聽三老爺安排!區區一個納九,還翻不出我的五指山!”

  伸手摸了摸還算溫熱的酒插子,齊三爺斜眼看了看站在自己身邊的管家:“越來越沒眼力見了!這酒插子裏的水都涼了,還不去叫人換了來?”

  恭順地一點頭,管家緊搗著小碎步走出了雅間,一邊揚聲吆喝著燕來樓的跑堂趕緊換上新的酒插子,一邊卻是朝著另一個撩開了門簾的雅間裏坐著獨自品味著酒菜的青年人,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

  一輪明月,在照著燕來樓雅間外的窗戶時,也照著井水胡同納九爺家的四合院。

  直勾勾地盯著放在桌上的那張油布押票,納九爺哆嗦著手指頭輕輕扒拉著一副舊算盤上黑黝黝的算盤珠,嘴裏神神叨叨地念叨著:“就這麽一天下來,滾場子押的押票,一張金靴底已經成了半套四合院了......這要是能攥在咱們手裏,那可就......”

  狼吞虎咽地將桌子上一盆炸醬麵就著蒜吃了個痛快,相有豹端起一碗晾在手邊的麵湯,一口氣把那一大碗麵湯喝了個幹淨,這才舒坦地喘了口粗氣:“原湯化原食,這才吃得叫個痛快!我說師叔,您倒是吃還是不吃了?那麵都稠一塊去了......”

  緊鎖著眉頭,納九爺卻是微微搖了搖頭:“吃不下......就這麽一天下來,滾場子押的押票,一張金靴底已經.......”

  哀歎一聲,相有豹無可奈何地扭頭看向了坐在桌子另一端小口吃著炸醬麵的納蘭:“師妹,我估摸著師叔這是魔怔了!就這麽一句話,都車軲轆來回說了十來遍了......”

  輕輕用筷子挑著小碗裏的炸醬麵,納蘭很有些不滿地瞥了相有豹一眼:“這還不都怪你出的那些個餿主意?好好的拿著兩隻七殺蠍出場鬥不就結了麽?非得要把那七殺蠍留下一隻,還非得叫我拿著隻拿點金石伺候出來的野蠍子出去亮相!就今兒那德貝勒......”

  嬉笑著朝滿臉不滿神色的納蘭抱了抱拳,相有豹很有些沒正形地朝著納蘭笑道:“讓師妹受委屈,這真是我的不是!可師妹也要想想看,就這些年下來,秋蟲會上攢局的那些個有錢人,哪個是真守規矩、講道理,在鬥蠍子上下了真功夫的?咱們要是不留一手防著,到時候......”

  仿佛是被相有豹的話語說中了痛處,納九爺重重地歎息了一聲:“唉......人常說樹大招風!就咱們這兩天的做派,隻怕四九城裏那些個喜歡攢局押大注的玩家老早就在咱們身上砸足了銀子!在半月樓的時候,我大概齊的聽了一耳朵,說今年半月樓攢局的大莊家就是德勝門齊家!眼瞅著要崩了底子的賭局,那德勝門齊家,可不是好惹的......”

  壞笑著指了指掛在納蘭脖子上的那根紅絲繩,相有豹眯著眼睛笑道:“我還就指望著兩樣東西,既能讓德勝門齊家的人吃個悶虧,又能叫咱們贏!師妹,明兒你要帶上場子的那隻七殺蠍,備好了麽?”

  輕輕地點了點頭,納蘭卻是皺著眉頭低聲問道:“可我怕我學不來那闊少爺的做派!就今天撞見德貝勒,我都差點沒應付下來......”

  怪笑一聲,相有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師妹放寬心,你就當對麵那人是師哥我,任你打不敢還手、由你罵不能還口,想喝茶都得自己找番瀉葉朝茶壺裏擱......”

  ‘噗嗤’一聲,原本有些緊張的納蘭禁不住輕笑出聲:“哪有你這樣當師哥的,一天到黑都沒個正經模樣,還攛掇著師妹學著蒙人?!”

  端正了麵孔,相有豹一本正經地朝著兀自揣揣不安的納九爺說道:“師叔,您就踏實把心放肚子裏吧!咱們手裏有七殺蠍、有點金石,兩樣合在了一起,這四九城裏哪裏還有咱們鬥不過的蠍子?!再說師妹那邊,不是還有熊爺的人幫著圓場麽?”

  狠狠地咬了咬牙,納九爺重重地一拍大腿:“都已然是掛到爐子裏的鴨子,也就隻能等著看出爐的時候,這鴨子能烤成啥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