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年夜風雲(九)
作者:天高辰遠      更新:2021-05-13 01:52      字數:3320
  徐番靜了片刻,緩緩開口:“離開這麽多年,原來那些情誼反倒更熱烈了。”

  “其實官場上哪有多少情誼,最多算個由頭,曾經那些人看到我做了宰相,原來那些生疏甚至根本沒有的聯係一下子又撲了回來。”

  “最初是有些不適應,乃至厭惡……隻是這種不適應改變不了什麽,既然坐了這個位置,一些事總要去做!”

  “要做事,身邊哪能沒人?”

  “可這些人聚起來容易,散的也快……”徐番笑了,笑得有些無奈:“人心浮動,難啊!”

  許辰一直微笑著、傾聽著,頻頻點頭。

  換了別的老師,是不會這麽低聲下去向學生解釋的,更別說還是當朝宰相。

  隻是徐番清楚自家學生的能耐,也了解許辰的性情,若是什麽都不說,自然也沒什麽,許辰會依舊恭謹,然而心中若有了裂痕,再想彌補那就難了。

  就和徐番預料的一樣,許辰的表情沒有太多的變化,或許算是接受了這個模糊的解釋。

  “那這次呢?”所以許辰隻是笑問道:“這次動靜這麽大,怕是不好過關吧?”

  “哈哈!”徐番笑了起來:“還沒到要讓你替我遮風擋雨的地步!”

  “可瞧現在這架勢,人家也沒打算讓我置身事外啊!”許辰無奈笑道。

  “哈哈,誰讓你現在是官呢!身在官場,逃不掉的!”

  “可我怎麽覺得是因為我之前風頭出得太大?”

  “你想殺雞儆猴,好一次性解決所有麻煩,可你錯了!”徐番斂了笑,望著自家大弟子,肅然道:“這些人不是猴子!他們是獅子、是老虎!鮮血嚇不倒他們,隻會激起他們的凶性,他們隻會覺得你這隻猴子冒犯了他們!”

  “所以,我會越來越麻煩咯?”許辰苦著一張臉,鬱悶道:“那要怎麽才能讓他們覺得我是隻和他們一樣的獅子、老虎?”

  徐番微微搖頭,說道:“就是我,在他們眼裏也隻是隻猴子。”

  “……”許辰輕笑道:“他們還真是自信啊!”

  “你要是存續了一千年,你也自信!”徐番淡淡道,說完便望著許辰。

  “哈哈,算了吧!”許辰笑了起來:“我可沒那麽大想法,和和氣氣過日子多好!”

  徐番一笑:“隨你吧!”

  “隻是這次的事,你怕是逃不掉了!”

  “老師就不能幫我擋擋?”許辰苦著臉道。

  “老師我這……也不容易啊!”徐番笑道:“既然來了長安,總要幫著分擔點吧?”

  “不要啊……”

  屋外,徐伯敲響了門:“老爺,晚宴已備好,夫人問是否可以入席?”

  徐番於是站了起來,招呼許辰:“走吧,這些事明天再說,你師母念叨你好多回了。”

  就在相府觥籌交錯之時,長安以西正有一前一後兩隻隊伍默默行進著。

  一眼望去,前頭那支隊伍綿延數裏,隊列整齊、陣勢嚴謹,隻是默默行進中透著一股淒涼和頹然。

  後麵那支隊伍約莫五千餘人,卻一人雙馬,身上染著風塵,卻難掩雙目中的銳利。

  行了片刻,約莫走出了長安地界,後麵那隊騎兵停下了腳步。

  其中一人,麵白無須,此刻鬆了口氣,衝身旁一體型肥碩的中年男人笑道:“安大使辛苦了!”

  那中年男人肥得異常,腰間像是圍了一圈厚厚的墊子,盡管有那寬大的鎧甲束著,肥肉壓在那比尋常駿馬還要高出一個頭的大馬上,行走起來依舊一顫一顫的。

  “孫公公客氣了!”安祿山笑著回孫德誌:“為聖上辦事是微臣的本分!”

  孫德誌滿意的笑了:“安大使一路辛苦,今日年夜,聖上已在宮內備宴,還望安大使能隨咱家走一趟!”

  “公公言重了!”安祿山雙目深處閃過一絲銳利,依舊笑道:“下官這就隨公公進城!”

  “朝英!”

  “末將在!”白袍小將抱拳應道。

  “你帶人原路返回吧!”安祿山平靜道。

  孫德誌臉上的笑容又柔和了不少,說道:“倒不用這麽急,將士們一路風塵也該好好歇歇,聖上已命咱家備了酒食款待諸位將士。”

  “哈哈!那就有勞公公了!”

  說完,安祿山大手一揮,便領著幾名親兵跟在孫德誌後麵向長安城而去。

  走了沒多久,便見兩千餘羽林衛騎兵靜靜的等在那裏……

  等到身後騎兵離開後,西行的那隊人馬腳步依舊未停。

  韓稚披著甲、騎著馬,收回了向後望去的目光,轉向身旁:“如此這般,將士們的心都涼了,接下來這仗不好打啊!”

  穿著家傳寶甲的王忠嗣聽了這話隻是靜靜地禦馬前行,什麽也沒有說。

  隊伍又前行了一陣,遠處山坡上忽而出現了幾道模糊的影子,走近之後,便見月光之下,一人靜坐於馬上,任由駿馬低著頭在未曾消融的雪地裏翻檢著不曾完全枯死的草根,身旁幾人同樣騎著馬,散落在周圍數丈之地。

  月光映在雪地,射出皎潔的光,將那人熟悉的模樣傳到王忠嗣眼中。

  王忠嗣停了馬,整支隊伍隨即停了下來,空曠的野地裏隨即傳出一片整齊的簌簌聲。

  “你們先走吧!”想了想,王忠嗣說了一句後便打馬向那片坡地行去。

  韓稚望著大帥的背影,又遠遠看了那山坡一眼,輕歎一聲。

  隨即,隊伍便又開始向前了。

  王忠嗣打馬走近,圍著的圈子開了個口,將王忠嗣讓了進去。

  馬蹄踏在厚厚的雪地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那人將目光轉了過來,打量著王忠嗣,片刻後笑了起來:“好久沒見你穿這身甲了!”

  “最後一次,不穿沒機會了!”王忠嗣也笑了笑。

  “不打算回來了嗎?”李亨問道。

  王忠嗣搖頭:“算了,我隻是個軍人,長安這種地方不適合我!”

  李亨沉默了,隻是看著眼前這位兒時好友,靜靜看著。許久,方才再度出聲:“這就是你要給我的答案嗎?”

  王忠嗣默默點頭。

  李亨看王忠嗣的目光有了些變化,呼吸變得有些急促,粗重的氣息在這片月下的雪地裏化作兩道長長的白浪。

  “你說你是個軍人!嗬!嗬嗬!”李亨的聲調高了許多:“這世上哪有什麽純粹的軍人!啊?”

  “你是將軍、是元帥,不是小兵!他們可以不管不顧往前衝,你呢?你要打仗,好啊!軍械呢?糧草呢?沒有這些你打什麽仗!這些是你一個軍人能解決得了的嗎?”

  李亨的表情變得有些猙獰,有些氣急敗壞、有些恨鐵不成鋼:“這些年沒有我在長安替你周旋,你能在前線打的那麽痛快?你一個沒有出身的軍漢能手握十幾萬大軍?嗬!你莫不是真以為是因為我那老爹欣賞你,所以你就一路升官發財吧?”

  “那都是我做的!”李亨大吼道:“沒有我,你早被那幫子將門撕成碎片了!”

  王忠嗣淡淡點頭:“我知道!”

  “那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李亨聲嘶力竭道:“為什麽要背叛我?”

  王忠嗣沉默了,望著李亨的目光也沒了溫度,隻是淡淡回道:“我說了,我隻是個軍人,隻做軍人該做的事!”

  “去你娘的!”李亨伸出手,指著王忠嗣,情緒異常激動:“你知不知道,若是這次成了,我,我們能做成多少事?”

  “那些你曾經抱怨、不滿、想去改變的東西,隻要你我聯手,一切都不會是問題!”

  “……”王忠嗣沉默許久,忽而說道:“其實,我可以等的。”

  “可我等不了!”李亨吼道:“你看看他,在位這麽多年,之前也就罷了,畢竟是刀山血海裏走出來的,一些事不去做可以原諒。可是現在呢?正事不去做,竟然搶自己兒子的女人!這是一個皇帝該做的事嗎?”

  “聖上確有不是,但這天下離不開聖上!”王忠嗣淡淡道。

  “這天下沒有離不開的人!”李亨冷冷道:“隻要姓李,那把椅子換誰坐都可以!”

  “換你坐是也可以……”王忠嗣平靜道:“可是,天下會亂的,那些不服你的人會不停地跳出來反對你……”

  “那正好!”李亨厲聲道:“跳出來就抹平他們,正好要做些事,不破不立,這些人不清理掉,這天下就還是原來的天下!”

  王忠嗣看著他,意氣風發的他,卻隻是微微搖頭,淡淡說道:“但是,會死人的?”

  “哈?”李亨微驚,繼而大笑道:“哈哈!你一個殺人如麻的軍漢竟然慈悲起來了!”

  “我是軍人,生死尋常事!”王忠嗣非常認真的說道:“但那些無辜的百姓不該因我們的私欲而死。”

  李亨靜了,片刻後竟開始緩緩點頭,開口道:“還真是個仁慈的將軍啊!怪不得你隻顧加強邊防,卻從不輕啟戰端,之前還以為你‘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誰曾想竟是有這麽幼稚的想法!”

  王忠嗣笑了起來,像個天真的孩童:“幼稚便幼稚吧!做人總要有些堅持不是?”

  話,自然談不下去了。

  王忠嗣也沒了要說的話,於是抱拳道:“如今這關頭,殿下還是不要輕易出來了!”

  “保重!”

  說完,便打馬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