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民以食為天
作者:天高辰遠      更新:2021-05-13 01:48      字數:5478
  糧食,如農人一般,厚重、樸實。兼具公平,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當你冷漠他時,他泰然處之,當你期盼他時,其亦無喜無悲。

  對於大唐的百姓而言,天寶五年的這個夏天,顯然並不好過。

  自端午一過,長安城中的百姓便時常能聽到一些流言,不好的流言!或是來自隔壁賣麵片兒的王大媽、前屋在員外府上幫工的李大嬸;或是源於衙門裏當差的孫二哥、街頭糧油鋪的吳掌櫃……

  街麵上總是不缺流言的,茶餘飯後,總少不了些家長裏短,市井趣聞。

  但這一次,不一樣!

  也許是針對性更強了些,指名道姓的,真假易變!於是,流言便不僅是流言了!於是,百姓們也就無法坦然處之了!

  “長安城缺糧了!”

  這是綜合所有流言之後,百姓們的出來的結果,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那撲麵而來的緊迫感,更加印證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最直觀的表現便是,糧價漲了!

  端午之前,長安城一鬥米隻要二十文銅錢,而十幾天後卻漲到了一鬥米一百文!且每過上幾個時辰便會再次上漲一番,漲幅也越來越大!

  長安城東市。

  昔日繁華的東市,如今顯得有些冷清。倒不是沒人,隻是都集中到有限的幾家鋪子去了。

  毫無疑問,自然都是糧油鋪子。

  東市的最北麵,靠近坊門的位置,坐落著一家東市內最大的糧鋪。

  此刻,糧鋪門前的隊伍蜿蜒數裏長。

  “劉爺爺,給我稱些米。”前麵的客人扛著米袋子走了,便進來一位十來歲的少女,白淨的臉上未施粉黛,卻有一份空穀幽蘭般的恬靜。

  正在忙碌的老掌櫃抬起頭來,看著少女笑著招呼道:“是小玢啊!”

  “劉爺爺,麻煩幫我稱些米。”少女展顏一笑,頓時滿堂生彩。

  老掌櫃過了年紀,自然沒有太大的反應,但店裏的年輕夥計們卻為之失神。

  “你要稱多少?”老掌櫃微笑問道。

  少女想了一想,開口問道:“劉爺爺,如今的米價是多少?”

  老掌櫃微微搖頭,歎息道:“已經漲到一百二十文一鬥了!”

  老掌櫃隻是掌櫃,卻不是東家,在此做工,和夥計一樣,都是拿工錢的。如今糧價高漲,每天幾百文錢也隻能換來幾鬥白米,家裏人口又多,實在是支撐不住啊!

  原先糧價低的時候,掌櫃、夥計私下裏克扣點糧食,東家就算知道了,也不過敲打幾句。可如今這時節,糧食可比金銀有用得多!糧鋪的東家便親自在店裏坐鎮,上到掌櫃、下到夥計,一個個戰戰兢兢的,哪還敢做些小動作,一旦被捉住,每天怕是連這幾鬥白米也沒了!

  “怎麽會?前幾天不是才一百文一鬥嗎?”少女微微皺眉,臉上有些驚訝。

  “唉!漲了!早就開始漲了……”

  老掌櫃還沒說完,櫃台的一旁便走過來一位錦衣漢子,漢子看上三十多歲,身材魁梧,臉上還留著一道刀疤。

  刀疤男徑直走了過來,衝著少女喊道:“一百文那是前幾天的價了,別說前幾天,就是今早的價和現在的價也是不一樣的!你要的不願買,門就在後頭。”

  看著突來的刀疤男,少女眉頭緊皺,瞳孔中有一絲濃濃的厭惡,但嘴上卻沒有多說什麽。

  “我買!先給我來一石!”

  說著,少女便從身後健婦的錢袋中取出兩貫銅錢來。

  “等一下!”刀疤男再次出聲。

  “怎麽?”少女望著他,淡淡的開口。

  “本店的規矩,每人每天最多隻能買五鬥米!”刀疤男戲謔的說道。

  “什麽時候的規矩,我怎麽不知道?”少女此時也明白了過來,好整以暇的問道。

  “今天剛定的。”刀疤男倒是很想看見少女氣急敗壞的模樣,美人即使生氣也是好看的!

  然而少女卻沒有讓他如願的想法,而隻是淡然的笑笑,說道:“好!那我就隻買五鬥!”

  刀疤男一愣,顯然沒有料到這年紀輕輕的女娃子竟然有這麽好的涵養,於是他決定再加大些力度:“晚了!”

  “又怎麽?”少女看著他。

  “米價漲了!”刀疤男得意的笑笑。

  “多少?”少女依舊平靜。

  “一百五十文一鬥!”刀疤男傲然道。

  少女沉默了。

  “看你這女娃怎麽裝下去!”刀疤男心中笑道。

  哪知少女依舊隻是笑笑,便果斷的說道:“好!一百五十文就一百五十文!我要五鬥!這是七百五十文銅錢!拿好!”

  少女數出七百五十個銅板,依舊用繩子串好,給劉掌櫃遞了過去。

  劉掌櫃悻悻的接過,自從刀疤男來後,他便一句話也不敢說,隻是低著頭,假裝算賬。此刻,接過銅板時才抽空衝著少女歉意的笑笑。

  錢貨兩清,少女讓跟隨而來婦人扛著米袋,先後走出了糧鋪。

  身後的刀疤男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少女離去的背影。

  “東家,這妞這麽不識抬舉,要不讓兄弟找幾個人……還別說,模樣倒是挺俊的!就是瘦了些,沒肉,沒啥感覺!嘿嘿!”刀疤男身後,一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男人麵容猥瑣的笑道。

  刀疤男撇過頭來乜了他一眼,眼神淩厲的訓斥道:“你小子找死是不?王公子看上的女人也想動,嫌命長嗎?”

  那小胡子見了,脖子一縮,悻悻的問道:“哪個王公子啊?”

  “衛尉少卿王準,王公子!他老子是戶部侍郎、江淮租庸轉運使王鉷,乃是右相門下的第一人!”刀疤男說著說著,心中便激動起來。

  刀疤男原本隻是個街麵上的混混,靠著一番黑道的打拚,積累些錢財,後來便借著攀上的點滴關係,開了這麽間糧鋪。這家夥心夠狠、手夠黑,心眼靈活、能屈能伸,多年經營下來,這糧鋪的生意越做越大,到如今已成了東市裏頭一號的糧鋪。

  這年頭敢開糧鋪的,沒幾個身後是沒人的,那些個大糧商幾乎全是豪門世家的出身。刀疤男一介潑皮混混,能做到這一步,不知付出了多少的汗水和鮮血。

  而如今,他遇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便是這個王準,不知怎麽的就盯上了這個少女,久追無果之下,便借著此次糧荒,以他老子、當朝財神爺的身份給京城內所有的糧鋪私下傳令,嚴格限製這個少女能夠買到糧食的數量,企圖以此作為要挾,迫其就範。

  深知後.台重要性的刀疤男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不管王大公子有沒有看到,他都一如既往的賣力幹著。

  何況相比其他的糧鋪,他有著無與倫比的優勢。因為少女家就住在東市,他們家的店鋪也在東市!

  卻說少女離了糧鋪,便向自家的店鋪走去。身後的婦人一隻手扛著米袋,遊刃有餘的與少女聊著天:“小姐,這家糧鋪好像在針對咱們啊!”

  少女微微點頭:“是啊!看出來了!”

  “啊?為什麽呀?咱們沒得罪他呀!”婦人另一隻手撓了撓頭,疑惑的問道。

  婦人四十來歲,是個逃荒到長安的外鄉人,丈夫和兒子都在逃難的路上死了。自那以後,腦子便有些迷糊,反應有些遲鈍,好在手腳利索,又有把子力氣,靠著幫人做工,賺口飯吃。

  後來少女家招傭人,人牙子便推薦了她,本來少女的家人是不想用的,可是這婦人說她夫家姓吳,大夥兒都叫她“吳媽”,於是,少女的家人便聘了她。

  在吳媽看來,少女一家子可算是天大好人了!不光吃得飽,按時給工錢,過年過節還有紅包,一年四季還發好幾套新衣裳。更難得的是,一家三口,對待下人特別的和氣,就跟自家人一樣!

  所以,吳媽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為難這麽好的人呢?

  吳媽活的單純,所以不明白。少女曾經也一樣的單純,可是……經曆過磨難之後,少女學會了將自己的單純和善良包裹起來。

  所以,少女很明白自己的處境!也明白是誰在針對自己!

  回家的路不長,少女的家就在東市裏麵,前麵是店鋪,後麵便是住的地方。

  穿過前麵的店鋪,後麵是間兩進的小院。東西兩處廂房便是少女和父母各自的住處,後院是廚房,以及父親做工的瓷窯。

  少女走進院子中部的客廳,一進門便衝著廳內喊道:“爹,娘,我回來了!”

  上首坐著一位中年,抬起頭來,正是唐遠!

  這少女自然也就是唐雪玢了!

  去年中秋,唐遠的案子結束後,便離開了長山島,隨同彭澤一塊進京。分隔數月的親人再次在這數千裏之外的長安團聚,五味雜陳,難以言表。

  互述離愁之後,唐遠一家便要考慮將來的出路了。浮梁縣如今隻留下了個滿目瘡痍的廢墟,傷心之地,三人誰也不想回去。為此,唐遠一家便決定留在長安安家。

  好在唐遠是個手藝人,在燒製瓷器一道上稱得上宗師級別,能夠獨創青白瓷的瓷匠自然手藝非凡。無論在哪,養活一家老小自然不是問題。

  借著當日許辰贈送的一些盤纏,外加肖逸的幫襯,唐遠在東市的小店,很快就要打出了名氣。

  各種訂單絡繹不絕!

  另外,楊玉環在得知唐雪玢的父親入京之後,便迫不及待的令其燒製一套瓷器。

  瓷器燒好之後,已是貴妃的楊玉環,果然愛不釋手。於是玄宗李隆基便要賞賜唐遠一個將作監的官位,但唐遠早已被上一次的事折騰的夠了,立誌不願牽扯官場之事,便拒絕了玄宗的賞賜,隻說:“聖上但有所需,一紙令下便可!”

  李隆基見唐遠心意已決,也不再強求。

  官雖沒當上,可唐遠的名氣卻實實在在的傳了出去!有了當今貴妃娘娘的稱讚,唐遠的青白瓷自然備受豪門貴族的推崇。每出一窯瓷器便立馬被人哄搶一空,加上青白瓷因為原料要從浮梁遠運而來,數量稀少,於是便越發顯得珍貴難得。

  名氣大!貴妃娘娘也在用,便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更好的是,還數量稀少,非常難得!

  一切的一切,無一不滿足了上層名流的需求。所以,這青白瓷的價格自然直線飆漲。說它與黃金等值,也毫不誇張!

  唐遠的店鋪在長安大火,自然擠壓了其餘瓷器鋪的生意。背地裏搞出些小動作來,也就不可避免了。可是無論他們怎麽出手,唐遠的店鋪依舊紅紅火火。

  時間一久,這幫人便意識到這外鄉人的背.景硬得很,漸漸的也就熄了下黑手的心思。

  可是少女唐雪玢卻是個閑不下來的性子!想讓她學那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自然絕無可能!再說,大唐的風氣也不興這個!

  唐遠夫婦從小對女兒寵愛有加,少女也很懂事,一直會幫著家裏做些事。到了長安之後,唐雪玢依舊幫著家裏在鋪子裏張羅著。

  美女總是很吸引人的!

  這一點在這無比開放的長安更是如此!而少女唐雪玢,即使是在長安這個佳麗雲集的地方,依舊有著一份獨有的美。

  於是這份美麗便容易招惹些浪蕩的公子!尤其又是開門做生意的……

  有肖焱這個內衛“十一郎”在,那些底子薄的家夥自然被他三拳兩腳打了出去,就算那些人請來了長安府衙的捕快,或是哪個衙門的官人、哪個軍衛士兵,一塊牡丹花牌便足以頂住一切!

  但,也總有頂不住的人!

  王準便是這麽個人!

  “準,衛尉少卿,出入宮中,以鬥雞侍帝左右。”由此可見,王準是個邀幸的寵臣,寵臣雖然沒別的本事,但卻是經常在皇帝麵前活動的人,也是能讓皇帝記住的人!

  何況他爹王鉷又是當朝戶部侍郎,前不久,楊慎矜死後,又兼領了楊慎矜此前的差事。全職乃是禦史中丞、戶部侍郎、江淮租庸轉運使。

  都是要害部分,權力可見一斑!

  而肖“十一郎”雖然也是皇帝的人,但實際上卻不像人!一把刀而已!

  所以,對於王準,肖焱無能為力,他父親肖逸更不可能比得上王鉷。

  為此,麵對著空前的壓力,唐遠一家,再度陷入了困境之中……

  “要不然,就說我們家又燒出了新品,借著進宮麵見貴妃娘娘的機會……”唐遠的妻子,眼見女兒進來之後,便一言不發的坐下,而丈夫也是滿臉的愁容,便建議道。

  唐遠這些天來,看上去真的消瘦了許多!

  有了青白瓷,他們家並不缺什麽錢,但如今這時節,有錢也買不到多少糧食!何況還有個王準從中作梗……

  所以,唐遠一半是憂愁的,一半倒真是……餓的!

  “唉!現在這種時候,就算是貴妃娘娘,也沒心思花在這上麵了!”唐遠搖頭歎息,接著說道:“聽孫二哥說,這些天來,朝廷裏都亂套了!自從朝廷缺糧的消息傳開後,上至聖上、宰相,下到他們這些捕快、衙役,一個個都在為糧食發愁。”

  “聽說是南方誤了春耕,整整一季的稻子沒有一點的產量!那也就是說,我大唐今年少了至少三分之一的糧食!”

  唐遠一家都是南方人,自然曉得整個南方誤了春耕意味著什麽。

  “所以如今,就連那些個王公大臣也沒多少糧食,咱們這些平民百姓,就算有錢,也無糧可買啊!”唐遠無奈的歎息道。

  “那也總比每天隻能買幾鬥米好吧!人家有錢至少還能多存一點糧食,街頭的張屠夫,人十幾天前,消息剛傳出來的時候,便一口氣買了五百多石糧食,不光人有的吃,就連他們家的豬也有的吃!”

  “你再看看我們,家裏不是瓷器就是金子!那些東西能吃嗎!”唐氏沒好氣的瞪著唐遠,斥責道。

  唐遠老臉一紅,低下頭去。

  “娘,你就別怪爹了!爹這不也是沒有經驗嘛!”唐雪玢見父母吵了起來,連忙出聲勸架。

  唐遠一家世居浮梁,浮梁縣不僅山清水秀,田野肥沃,更兼三麵環山,又有昌江流過,水旱無憂,百年內也少見缺糧的事,唐遠又是個技術宅,成天隻顧著在家擺弄瓷器。

  所以,在流言剛起的時候,唐遠一家並沒有意識到糧荒的危機。等到消息逐漸確定以後,王準的命令又下來了……

  所以,如今的唐遠一家,空有一箱箱的金銀,卻買不來多一些的糧食。

  “娘,沒有用的!今天我不隻去了一家糧鋪,其餘的糧鋪做的更過分,一看到我去,一粒米也不肯賣!恐怕那人早就給所有糧鋪下令,不做我們家的生意,隻讓東市的這家每日賣給我們幾鬥米,餓不死我們就行!”

  “那些糧鋪雖然都背.景深厚,可那人的父親乃是戶部侍郎,手裏握著他們的命脈,就算真有一些不懼他的人,那樣的豪門世家,又豈會為了我們去憑白得罪那人呢?”

  唐雪玢倒是看的很透徹。

  “唉!難道就沒辦法了嗎?”唐氏頹然歎息。

  就在唐遠一家人愁眉不展的時候,唐家前麵的店鋪內卻闖入了一幫不速之客!

  “唐遠,給老子滾出來!你他娘的賣的是什麽瓷器呀!破破爛爛的竟敢黑我兄弟十貫銅錢!今天你要不出來給老子個交代,就別怪老子砸了你這破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