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曼抱膝坐在地上，神色有些複雜地看著屋子裏的人。

  ??萊拉貝爾此時已經沉沉睡去，她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床葉陵送給她的皮毛充當被子，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沉靜。好像唯有睡著的時候，她的表情才會略微放鬆下來。隻不過，可能因為心裏還存著心事，所以就算睡著，她也還是緊緊地揪住了皮毛的一角，露出了有些孩子氣的一麵。

  ??那個長得相當剔透的女孩子就躺在萊拉貝爾身旁，此時也已經睡了過去，一隻手牽著來拉貝爾，一隻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睡得可謂沒心沒肺。

  ??蘭德躺在地上，身下是用稻草鋪出來的地鋪。他倒是睡得相當沉，一如過往，和那總是翻身不斷的葉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然後，還有……

  ??卡曼的視線扭轉，目光落在了旁邊不遠處，那張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臉上——卡歐此時依然醒著。

  ??“不要睡一會嗎？”卡曼率先開口。

  ??卡歐搖了搖頭：“之前睡太久，現在有些睡不著了。我們……談談吧。”

  ??睡在地上的葉陵又翻了個身，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卡曼有些想要歎氣，卻努力忍住了。他抬頭看向卡歐，發現卡歐臉上是一副格外認真的神情，便也皺起了眉頭：“你想要談什麽？我好像也沒有不和你說話啊。”

  ??“我不知道你以前……我以為阿媽更喜歡你，有什麽事情也都和你說。就連離開村子的時候，阿媽也讓你用了我的身份。你明明是弟弟，明明那時候不怎麽愛講話，可是……要不是這次進入了你的噩夢，我完全不知道我們以前看到的是兩個不一樣的世界。”卡歐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麽多話了，突然說起來的時候都有些顛三倒四的。可他臉上痛苦的神色是那麽的真切，讓卡曼也不好去打斷他。

  ??卡歐的話還在繼續：“我知道一直以來是你在照顧我。後來我們離開村子以後，你更像一個哥哥，更像一個保護者。但……已經足夠了。我們不應該再這樣下去。”

  ??卡曼有些茫然：“你是什麽意思？”

  ??“過去的一切，包括我，對你而言都是一種束縛吧。也許，對我而言也是一樣的。我們總覺得這是世界上隻剩下對方了，也還有對方。可是……這……這不對。我們都應該有各自的人生，你不應該被過去所束縛，我也……有我自己該走的路。”卡歐似乎猶豫了一下，卻還是咬牙繼續說：“我希望拋棄過去，獨自去追尋阿爸的路。”

  ??他們兩兄弟在這個晚上，好像又突然恢複到小時候的相處狀態裏。那個長著獸耳的小男孩膽小怯弱，不愛講話，而那個人類外表的英雄遊俠之子則是主導著兩人之間的決定。

  ??緊接著是長久的沉默。

  ??隔了很久，卡曼才緩緩開口：“你其實早就這麽想了吧？”

  ??卡歐沒有回答，但他臉上的表情已經給出了確切的答案。

  ??“我……”卡曼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麽，卻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

  ??他好像是沒有完全從那噩夢中脫離，現在的他，與童年時那個膽小的男孩子相互交錯，突然就失去了他養了很多年的精氣神。

  ??卡歐驟然從噩夢中得知兩人童年時的差別，其實卡曼也是在這次噩夢當中，才隱約知道了卡歐為他作出的犧牲。

  ??在兩兄弟離開村子以前，卡歐已經被當成了遊俠在被一路培養。卡歐在村子裏的生活其實過得安逸又充足，他能吃得飽、穿得暖，還備受村民期待。在他們阿媽被村民遷怒以前——甚至就在阿媽和卡曼被村民囚禁時，卡歐都沒有受到一丁點傷害，甚至連點風言風語都沒傳到他耳邊。他依然吃飽穿暖，每日訓練，隻是見不到自己的親人。

  ??為了自己的兄弟，卡歐拋棄了一切。

  ??他想要成為遊俠，繼承阿爸的長弓，但他還是離開了，帶著狼狽的兄弟，逃離了那個村落。

  ??他們的童年本就是割裂的，他們的命運原本也不應該糾纏在一起。

  ??對卡歐而言，他就像是個一直生活安逸的小少爺，突然就被迫走上了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活。這一路上所遇到的種種挫折困苦是他從來沒有經曆過、甚至都沒有想象過的事。於是，他在這樣的逃難之旅中逐漸變得沉默。

  ??也許，在最初的那一天，他們兄弟本就不該一起逃出村子。

  ??自由的獸人遠走高飛，循規蹈矩的人類則更適合群居而活。

  ??卡歐從來沒有抱怨過，他也從不後悔隨卡曼一同離開。可現在……他們好像已經成為了對方的一個魔咒。

  ??如果沒有卡曼的存在，卡歐就不必成為一個四處逃亡的冒險者，可以追求他心中的道路；如果沒有卡歐的存在，卡曼就不必有所顧慮，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荒野之中，甚至不必靠近人類的城鎮。

  ??“可是……我……”卡曼想說自己從來不覺得卡歐是個負擔，可看著卡歐的臉，他說不出來。

  ??他不是沒有那種一閃而過的念頭，特別是在他還在村子裏的時候——

  ??哥哥什麽都不懂。

  ??為什麽大家都隻喜歡哥哥？我也要把食物都讓給哥哥？

  ??如果……哥哥不存在的話……

  ??這樣的念頭隨著噩夢的複蘇，又清晰地烙印回卡曼的腦海裏，讓他知道年幼的自己是有多麽的令人厭惡，令他自己厭惡。

  ??“我們，就這樣吧。”卡歐側過頭去，不再去看卡曼臉上的表情：“在摧毀那個祭壇以後，我會離開，去追尋我自己的道路。也許，我不會再用卡歐這個名字。你可能不記得了，但，我會繼承朗布·格林這個名字。我們的談話也沒人知曉，就當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拿回阿爸的長弓，我一定還會回來找你。”

  ??卡曼默默地低下了頭，他知道卡歐已經做出了決定，那就不是他所能影響和改變的了。他隻能沉默著接受，一如童年。

  ??而此時，躺在地上裝睡的葉陵內心：……啊對不起，我全都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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