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作者:蒹葭浮沉      更新:2022-01-05 09:50      字數:4249
  雪一場接著一場,把這片北方的天地,徑直鋪蓋成黑白灰三色。

  秦念西看著這茫茫白雪,時常覺得,北地冬日的雪,就像南邊春日的雨,大概就是一場雨,纏纏綿綿,從春到夏,不過是偶爾下累了,稍微歇一歇。

  北地這雪也這樣,從細沙下成鵝毛,從冬天下到春天,當大地上連成一片的白逐漸縮小,最後消融不見,溪流終於能聽見潺潺水聲時,秦念西開出了一個方子,看得胡玉婷和王醫女直抿緊了嘴唇。

  良久之後,胡玉婷才道:“姑娘,咱們還是把老祖宗請回來吧,這樣的藥,我害怕,其中還有一兩味藥,是我從前沒怎麽用過的,萬一出了差錯,我……”

  秦念西微微翹起了嘴角,衝王醫女道:“瞧瞧,咱們婷姐姐也有怕的時候呢!”

  胡玉婷撅了撅嘴道:“王醫女感覺到沒有,咱們姑娘如今說話越來越像老祖宗了。”

  王醫女跟著笑了出來,把手背在後頭,學著老祖宗經常說的那一句:“用藥大膽可不是莽撞。”

  秦念西哈哈笑道:“婷姐姐,你瞧瞧到底誰說話更像老祖宗了。”

  這幾個月,看上去就是一場接一場的雪,整個北地的人都在貓冬,可對醫女們來說,卻是最繁忙的時候。

  君山醫行那邊的君山女醫館裏,已經把醫館擴大成了原來的三倍大,也依舊是日日人滿為患。從祁城回來的醫女們,在這樣日複一日的忙碌中,逐漸忘記了祁城那一日的恐懼,韋醫女養好了傷,也開始接診了。

  那位冉夫人的病從那日之後,越來越重,沒有拖到過年,便病逝了。

  那一天,袁二給已經燒成灰的夏槿上了柱香,韋醫女抱著那匣子一邊流著淚,一邊喃喃道:“阿槿,你在天有靈,都看到了,便安生去吧,回頭,咱們姑娘,會帶你回南邊安葬的。”

  袁二和孫大把這裏頭的細情掰開扯碎,說了個清楚明白之後,醫女們心裏那個隱隱的結,終於如同冰雪消融一般,被陽光照射過後,成了一股清流,安安心心潤澤了這北地的婦孺們。

  懷德善堂在第一場雪落下之後不久便開張了,裏頭已經收容了十幾二十個棄嬰,還有略大一些的姐兒。王妃暫時還不能出門,可安北王府的三夫人,卻用了王妃囑托的借口,來過好幾趟,送碳送錢糧。

  還有幾位將軍家的夫人,也來看過好些趟。聚在一起時,聊起這件事,都是不住口的稱讚。林將軍家的吳夫人善種花,在家中搭了暖棚,請年酒的時候,暖閣裏擺著的仙客來、小蒼蘭、臘梅、海棠開得五顏六色,極其亮眼,對比之下,倒是窗台上那幾盆水仙,顯得清雅得很。

  安北王府三夫人一進屋,就誇讚這滿屋的花開得真亮眼,吳夫人養花的手藝,真是難得。

  吳夫人挽著三夫人的手,邊把她讓到暖榻上邊笑道:“這可不值什麽,要說還是咱們王妃開的那善堂,才是真真讓人敬佩,會養花不是本事,會養人才是本事。我昨兒還往那善堂送了幾盆花,順道去瞧瞧那些孩子們,嘖嘖,一個個,養得真是精神得很。”

  三夫人笑著點頭道:“這話倒是真的,我聽榮尚宮說,南邊來的醫女裏,原就有在君山善堂裏做過教習的嬤嬤,就是那些年齡小些的醫女,也有大半是從君山和豫章兩處善堂裏的出來的,往常就幫著帶過善堂裏的嬰孩。”

  那位前軍主將占將軍家的聶夫人也跟著附和道:“往常咱們北地也不是沒開過善堂,開的好的我反正沒見過。那些送進善堂的棄嬰,首先第一條兒,這命能不能續上,那些有殘的和病弱的,善堂基本上也是要放棄的。再大些就巴望著被領養,有的幹脆賣了出去,這裏頭就更說不清楚了,哎……”

  聶夫人說著又轉了個話題,問了吳夫人道:“你怎麽叫上陸夫人過來,大家一起熱鬧熱鬧?”

  吳夫人笑道:“我前兒特意去請了,她那個性子,素來就是個不喜歡熱鬧的,不過我瞧著她氣色倒是極好,說是醫女已經不給她藥了,隻給了藥膳方子。”

  聶夫人笑得一臉神秘:“這怕是開了春便能有喜事了,多少難得。”

  旁邊一位夫人插過來問了吳夫人道:“聽說你們家大哥兒得了天大的好事,如今可成了?”

  吳夫人笑道:“好事是好事,你們家哥兒也不是那不知上進的,往後都輪得上,不信你問三夫人去。”

  三夫人笑著點了頭:“聽說廣南軍去年就開始了,不過咱們這邊兒,因為有王妃在,來的都是君仙山上最厲害的大夫。”

  聶夫人點頭道:“要說厲害是真厲害,我們家老爺,今年冬天,一回也沒喊過腿疼,往常他那個疼,我看著都覺得揪心。說起來,也不知道王妃如今怎麽樣了?”

  三夫人抿了口茶,點頭笑道:“如今看著氣色很好,精神也好,聽說還要再過一陣子,就能好脫體了。”

  聶夫人感慨道:“要說這一趟,咱們可真是沾了王妃的光,聽我們家哥兒說,今年營裏不管是咳嗽還是老寒腿,隻要認真遵醫囑用了藥的,都沒怎麽遭罪,說是明年還會更好些。”

  三夫人壓低了些聲音道:“我聽我們家三爺說,營裏最忙那會兒,去了好多醫女幫忙,都是極幹練的,還有些手法和針法,是那些大夫們不會的,給他們分配的,全是最重的病患。”

  ……

  君山女醫的聲名,在一場接一場的大雪之後,就這樣悄然無聲,在北地立住了。

  其實對秦念西三人來說,這個冬天最大的事,是靜悄悄躲在長公主府,治好了安北王的病,別人的頑疾是腿疾和咳疾,這位王爺到了冬日,吹了冷風就頭痛,這一回終於沒挨過去,主動把自己交到了秦念西和張家老祖手上。

  那位叫月環的暗衛首領,不知道到哪裏去辦差,終於回來了,還掛了點彩。在安北王的安排下,月環和長公主府的護衛首領雲鑒,交替接受了洗筋伐髓術。

  兩人問得最多的一句就是:“這要是成了,總該能打贏樓將軍了吧?”

  話說,那位月環,好像最怕紫藤,怕紫藤是從怕喝藥開始的。

  那天照安排,月環一臉忐忑,進了那個專為他改造過的小院兒,裏頭現搭了大灶,夥房外頭的牆根下,一排小藥爐子沿著牆根擺開。

  月環還沒進了這院子,老遠就聞見極重的藥味兒,就這股子藥味兒,差點兒就把他勸退了,到底還是得了王爺吩咐,不敢轉身就跑。

  月環才閃身進了院子,就瞧見紫藤正照管著那夥房牆根下的一排藥爐子,個個都在冒著熱氣。

  月環隻覺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是進也不敢退也不敢,正不知如何是好。紫藤一轉身,正瞧見他一半身子在門裏,一半身子在門外,一顆腦袋探進來,臉上盡是尷尬。

  紫藤手上捏著把蒲扇,瞧見月環探頭探腦的模樣,屈膝行了禮笑道:“是月將軍嗎?快請進來吧!”

  月環終於把躲在門外那半邊身子閃進了門裏,一臉訕笑摸了摸後腦勺道:“這位姑娘有禮了,我,我其實不姓月,我姓陳。”

  月環指了指那牆根底下一排的爐子,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這些,都是給我用的藥?”

  “是啊,灶上還有兩大鍋,陳將軍稍待片刻,這些藥都快煎好了。”紫藤十分和善地解釋道。

  “這,這麽多藥,都要喝下去,這一天別的都不用幹了,怕是專門喝藥都不夠功夫,不知道這藥苦不苦?”月環一臉苦色。

  紫藤聽得直直聳起了眉毛,再落了下去,忽然笑了出來,卻又再收斂了一些,點著頭道:“奴婢沒喝過,不知道苦不苦,難不成將軍還怕苦?”

  “嘿,我倒不是怕苦,就是,就是從小到大沒喝過藥,怕喝藥。”月環解釋道。

  紫藤問得一本正經:“不怕苦卻怕喝藥,那怕藥裏的什麽?藥裏除了有點苦味兒,其餘不也和水一樣嗎?”紫藤回頭瞧了瞧,夥房裏的胡玉婷和王醫女,強忍著笑聲,肩膀卻已經開始在抖動。

  月環往裏挪了幾步,還跟著一臉懵懂地點頭:“姑娘說得也是哈,要這麽說,或許還真是因為苦,才不願意喝的。”

  紫藤一臉你好乖的模樣,眼裏閃著光安慰道:“沒事,將軍直管用,奴婢這裏有糖。”

  月環還真拉了張小凳,坐在那一排小藥爐子跟前,一本正經問道:“要不我先試試,要是苦,定會勞煩姑娘,隻不知這麽多,從哪一罐開始喝?”

  雲鑒正帶了兩個護衛過來,準備幫忙,因為頭前見過王爺治病的情形,大體知道些路數,正聽見紫藤和月環一替一句,認真說要喝藥的事,聽得這處,終於繃不住笑了出來,一邊拱手往裏走一邊道:“月爺果然海量,小弟自愧不如。”

  後頭那兩個護衛也都是相熟的,跟著眨眼道:“就不知道,是這麽多藥更好下肚子,還是這麽多酒好下去。”

  月環見得這三個一臉壞笑,便知道這事情不太對,再見得紫藤拎了個桶出來,把三個藥罐子上煎出來的藥,都往那桶裏倒了進去,臉上極委屈衝紫藤道:“我這麽信任姑娘,姑娘怎麽能哄騙於我?”

  紫藤一臉無辜轉過身道:“將軍細想想,奴婢可有一句哄騙的話?就是這糖的事兒,將軍別急,等奴婢煎完這些藥,必會去幫將軍尋糖。

  秦念西這時才從淨房裏走出來,嘴角噙著一絲笑,衝月環行了福禮道:“將軍裏邊請,稍事準備,咱們這藥,已經都煎的差不多了。”

  說完又衝著已經笑得捧著肚子的雲鑒幾人屈膝道了謝,才進了夥房裏看藥去了。

  月環跟在紫藤後頭,見她把那桶裏的藥倒進那碩大的浴盆裏,才弄明白,這還真是自己“用”的藥。

  半個月之後,月環離開那處小院時,除了給秦念西幾人行禮道謝之外,特別對紫藤長揖到底,這些日子,把月環照料得極妥當的,還是紫藤。

  這段時日,是近二十年來,月環最放鬆的一段時光,不過好像不放鬆也沒辦法,渾身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喝口粥都得指望紫藤。她那嘴角,仿佛永遠噙著一絲笑,那樣的笑容,溫暖包容,讓人很容易便沉溺其中。

  他看著她的笑,突然想起從前某個月夜,在戈壁上辦差的時候,落了單,也不知道是累極了,還是快要渴暈了,竟靠在兩塊石頭的夾縫中眯了一會兒。

  突然驚醒過來,卻看見一直渾身亮得發光的白狐,在月夜下衝自己搖尾巴,搖得自己莫名其妙跟著它走了許久,竟是一片草蕩子下頭有個泉眼,等他喝飽水,那白狐也不見了。

  他永遠都記得那白狐麵上似乎還有表情,說不清是悲憫還是慈祥,紫藤看見他身上那些錯綜複雜的傷口時,似乎也是那樣的表情。

  月環恢複之後,便被安北王召進了營裏,由暗而明,恢複了祖宗的姓氏,長輩給起的名字:陳冀和,暫時跟在安北王身邊當差,司職參軍。

  陳參軍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那日會莫名其妙跟紫藤解釋自己並不姓月,但是入了軍營這些天,他倒是極想找個機會跟紫藤說一聲,從今往後,大家都可以叫他的真名了,他的真名叫陳冀和。

  王爺說要請那位小神仙往營裏走一趟,陳參軍巴巴兒討了這差使,往安遠城裏去送信,弄得王爺都詫異了許久,像他這樣的性子,和曾經暗衛的經曆,一般是絕對不會主動討差使的,這小子,怕不是有點什麽狀況才是的。

  陳冀和進了長公主府,徑直去了曉月軒尋紫藤,紫藤聽得守門的婆子報說是有個叫陳冀和的找,擠著眉頭愣了半日,到底還是秦念西看不過去,點了一句:“紫藤姐姐,好似聽你說過一回,上回我們治過的那位名叫月環的將軍,應該是姓陳的吧?”

  紫藤從一臉恍然大悟再到明顯多了幾分羞澀,秦念西看得忍不住多眨了幾下眼:“姐姐還不快去,保不齊人家找你有什麽事呢!”

  紫藤卻是一句都不敢多說,連忙往外逃也似的去了,王醫女看了秦念西一眼,倒好似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