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墳頭個個圓潤飽滿
作者:徐述舜      更新:2020-03-13 19:17      字數:3545
  任葦仔細看過,奶奶的腰間紅腫得厲害,這個姚晴出手也是太重了。第二天,奶奶拄著拐杖又要去垃圾場,任葦勸阻幾次無效,奶奶說,小病小痛的,咬咬牙就挺過來了,閑在家裏反倒渾身不自在。任葦心裏清楚,奶奶是舍不得那幾百元工資。

  肖家譯晚上有空的時候,就過來看望奶奶,送來水果和一些跌打損傷的藥,對於奶奶的傷,他有些自責。他催促過幾次,奶奶就是不肯上醫院,他試著給奶奶按摩,技術不錯,暫且緩解了奶奶的痛感。

  夜已深,北風習習,她送他走出小屋。

  想到童瑞君的托付,素來坦坦蕩蕩的他,心裏即使萬般不情願,還是開了口,話語裏透著無奈:“任葦,我們學校有位男老師很喜歡你,他各方麵條件不錯,你意下如何?”

  看到肖家譯愛憐的目光,任葦心動了,她不是一個橡皮人,她敏感而柔軟的心早已接收到了肖家譯傳來的愛意,她看得出,他和姚晴之間沒有幸福可言。平時那麽舒展的家譯哥今天太含蓄,現在什麽年代了,說話怎麽還如此轉彎抹角遮遮掩掩,愛,就要大聲說出來。

  她盯著他的臉:“家譯哥,那位不錯的男老師就是你吧,我願意,一百個願意。”她的愛裏,也有感激的成分,這幾天,奶奶的生活起居多虧了他的相助。

  他靠近她,雙手環抱。她頓時溫和起來,他的手好大好厚實,像小棉被一樣溫暖。謝謝你,我也愛你。他的語言很輕,不張揚,和他性格一樣。末了,他問了一句,如果姚晴不放手,你敢和她競爭嗎?

  任葦抬起頭:“你不是她的附屬品,不是她的私有財產,她沒有權力幹預你什麽,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如果沒有她的那一巴掌,也許我會勸你們複合的,既然她目中無人,我就要讓她看看,我任葦不是軟柿子,想捏就捏。我要把你從她身邊搶走。”

  “不是你搶,是我送貨上門。”他忍著不笑。“那我驗貨成功,照單收下。”她笑得麵如滿月。此時,肖家譯把童瑞君的托付一腳踢得遠遠的,片甲不留。

  “我隻知道我們是老鄉,但不知道你老家具體在哪,去年暑假,我去過洪湖,在洪湖呆過幾天,那是一處沒有被汙染的世外桃源,當時,我還即興寫過一首有關洪湖的小詩呢,詩還保存在我手機裏。”他打開手機,點開收藏夾。

  她一字一句地念了起來:蓮葉田田,秀色可餐。水明似鏡,風拂如手。對鏡整衣,迎風梳頭。清香馥鬱,恰似醉酒。魚戲其間,驚起白鷗。此等風光,何懼白頭。君若無我,怎生蓮子。我若無君,怎生佳偶。

  他說:“才女,點評一下。”

  “情景交融,略顯騷氣。”後麵幾個字,她有意損他,“不過,誰家才子不風流?我家就在洪湖岸邊的一棵大梧桐樹下,現在冬天,它的葉子可能落盡了。”語氣中有一絲傷感。

  他說,馬上放寒假了,我們一起回湖北吧。

  她說,奶奶現在行動不便,明年春節,我們一起回去。

  胡斌來得有點早,胡敏之最後一場考試剛開始,他隻有去宿舍幫她收拾箱子。在走廊,他看到了葉葉陪著任葦在拖地,他聽敏之說過,這個叫葉葉小女孩是生活老師的女兒,本著醫生的職業習慣,他看了葉葉好幾眼,小女孩臉上的傷疤正是動手術的好時候,於是,他走上去,和任葦攀談起來。

  任葦正求之不得,有了專業的醫生作指導,她好比吃了定心丸。兩人商定,明年春暖花開之時,胡醫生親自主刀。

  胡醫生拖著箱子下了樓,在足球場的環形跑道上踱步,隻等考試鈴聲響起。他走在主席台附近時,遠遠地,看到場地角落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丈母娘謝春吧:褐色的格子上裝,花白的短發,微微佝僂的身子,中等身材,懷裏抱著一小捆東西,蹣跚著雙腿。

  他快速向前走過去,突然,一輛垃圾擋住了他的視線,兩分鍾後,車駛過,胡斌什麽也看不到了。很快,他推翻了自己的預判,丈母娘平時衣服整潔,儀態端莊,每次來到春雨校園時,都是前呼後擁,鞍前馬後的,哪有什麽東西需要自己動手?更不會手提肩扛。

  他也想上前再看個究竟,可是,考試鈴聲已響起,學生們潮水般地擁下樓,他要接敏之去了。

  看來,自己今天眼花了,四十多年的年紀,再加上昨天長時間站立手術台上用眼過度,視力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胡斌為自己的錯覺感到暗自好笑。

  傍晚時分,學生或家長接回,或者乘校車回家。任葦把自己管轄的房間收拾得差不多了,她來到一樓,四鳳姐現在身體不便,要去幫幫手。

  鄭四鳳肚子凸出得很明顯,那件寬大的毛衣緊繃著。任葦說,姐,你休息一會,我來。她走進衛生間,先把馬桶淋濕,再塗抹上洗衣粉,最後拿起刷子呼啦啦刷起來,她動作嫻熟,用力得當,眨眼間,灰頭灰臉的馬桶潔白如初。

  倚在門邊,鄭四鳳觀賞著任葦行雲流水般的動作,這哪裏是在做衛生,分明是在享受工作。

  任葦笑著問,姐,懷了幾個月?鄭四鳳一臉甜蜜:“有三個月了,前幾天,我和他領了證,有了證,我的心安定了。”

  “以後舉辦婚宴,姐你要通知我一聲啊。”

  “好的。任葦,還告訴你一件事,下學期我要調到文印室去。”鄭四鳳接著說,“文印室有個女孩結婚了,要隨男朋友去深圳上班,我去頂替她。可是,電腦方麵的有些知識,我還不大熟悉,你有空時教教我。”

  “好的,文印室主要是複製啊保存啊剪切啊排版啊等等這些程序,以後你我都有空時,我教教你,不難的。”任葦爽快地答應。

  “過幾天,我和他回湖北老家過春節,他開車去。”鄭四鳳口中的他,就是那個出租車司機,一個憨厚老實的中年人,他很心疼她,“自從懷了寶寶,我放下對他們的成見,明白了一個人最大的勇敢和善良,不是與父母為敵,而是與他們的一切和解。十年,父母也老了,我想回家看看他們,給我爺爺奶奶燒點紙錢。聽說,我們家鄉最近下雪了。”

  是的,最近湖北洪湖天寒地凍,雪花飄飄,一片蒼茫。任葦天天在手機上關注著家鄉的天氣變化。

  雪花大團大團地落下,如千樹萬樹梨花開放。梧桐樹的葉子落盡,無遮無攔,刁奶奶在樹下凍得實在受不了,便跑到德清叔家,德清家很熱鬧,除了賣點日常用品,還有兩桌麻將,臨近春節,閑散人員更多,打麻將的人每天收兩元茶水費,大家都樂意。

  刁奶奶的腰越來越挺不直了,遠遠望去,就像一隻把頭縮在脖子裏的駝鳥。縣城工作的兒子向刁奶奶和泥鰍二爺下了最後通牒,再也不準種地,養點泥鰍尚可,他每月供二老一定的生活費。

  兒子的話就是聖旨,對於喪失了勞動能力的刁奶奶來說,兒子的決定是神聖的,是不可更改的,她沒有話語權,對兒子的決定和安排隻能逆來順受地全盤接受。老頭子養泥鰍不用她插手,她依然沒有忘記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環,每天口袋裏揣著鑰匙,去天堂的小屋轉上兩圈。

  兩年多了,一個人毛也沒等到,但她依然不氣餒,最後,她想了一個好辦法,托德清叔在一個紙板上寫了幾個字“鑰匙在刁奶奶手裏”,字很醜,像幾個爛在地裏的土豆。黃色的紙板用一根細麻線係在天堂門前的窗欞上,不倫不類,曾有幾個外地的遊湖人遠遠路過,以為上麵寫著尋人啟事或征婚廣告。

  這樣,刁奶奶就不用整天呆立在梧桐樹下,可以歇歇腳了。她晚上睡眠不好,泥鰍二爺的鼾聲越發吵人,她嫌棄老頭子嫌棄了一輩子,現在依然心裏不接受。可是,一坐在德清叔的小店裏,聽到麻將碰碰碰的聲音,就昏昏欲睡。

  剛開始,那些中年婦女還和刁奶奶虛與委蛇地打聲招呼,後來,對她不聞不問了,那些小她二三十歲的媳婦們,邊打麻將邊談論化肥漲價了,柴油漲價了,農藥漲價了,魚價越來越低了,錢越來越不經用了。偶爾,這些媳婦們說些粗魯的野話,刁奶奶對這些都沒興趣,反正老子腰包裏有錢,反正老子又不種地不養魚了,她佝僂著身子,縮在椅子上眯著。

  突然間,有人開始指桑罵槐,是臘英嬸輸了。看到刁奶奶坐在身後一動也不動,她罵的就更露骨:背後坐個人,輸得腦殼疼。背後人睡覺,把把都放炮。背後坐頭豬,盤盤都要輸。刁奶奶雖然年紀大了,但還沒老糊塗,朦朧中聽到這個小婆娘的罵聲,心裏十分不爽,便睜開眼,站起身,悄悄離去。

  雪,慢慢變小了,老人家摸了摸天堂大門上的鎖,還好,是牢固的,撣了撣紙板上的雪花,向公路遠方遠遠地望著。臘月二十九了,怎麽還沒有人影呢?刁奶奶掐指一算,老妯娌已出去兩年多,今年應該回家了吧。她慢慢踱回家,喝了一口水,抱著一大堆東西,向屋後的小樹林走去。

  大年三十的上午,楊馳才趕回老家。他抱著厚厚一疊紙錢來到姐夫的墳頭,原以為姐夫的墳頭已經破敗頹廢,可令他吃驚的是,不知是誰給姐夫新壘了墳頭,姐夫周圍的幾個墳頭都一樣,個個墳頭圓潤飽滿,像一個個製作規範的饅頭。不遠處,小樹林已吐出陣陣綠意。

  昨天紛揚的雪,早已不在。死亡就像上帝撒向人間的雪花,它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它能劫走親人的身影,但它奈何不了這蓬勃的綠色,有綠色在,活著的人們的目光仍然有可注視的地方,人們的靈魂依然有可依托的地方。

  雜草已被剜盡,墳頭間堆滿了新燒紙錢的灰燼,楊馳伸過手,感覺尚有餘溫,這是誰在做這件事呢?他想了很久,沒有想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