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得廣廈千萬間
作者:之子知魚      更新:2020-03-19 01:23      字數:3606
  有山不周最新章節

  大肖的人生可以劃分成涇渭分明的三個部分。

  最早是父母尚在的童年,充斥著爭吵,撕扯,摔碎的瓶子,和劣製酒的味道。更多的細節因為過於遙遠或者因為刻意的遺忘,已經不複記憶。

  隨之而來的孤兒院時光是他生命裏的高光時刻,那時候他是雅礱江兒童福利院的小霸王,一座山和一座孤兒院就是他的王國,如果沒有薑若的存在這王國還會更完美一點。

  再後,是十年高牆。

  出來一個星期,大肖輾轉於各式各樣的收容所,和同病相憐的流浪漢擠在一起度過長夜,在每一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抱著找到一份工作的希望走出去,卻往往失望而歸。

  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開始懷念那十年的生活。高牆下麵的生活是那麽地充滿秩序,甚至你還擁有希望,如果你的生命裏實在沒有什麽值得期盼那至少還可以期盼離開。

  後來大肖遇到一個人,在聽說他“進去過”後反而兩眼放光,仿佛見到了稀世的珍寶,立即拿出一紙合同,甚至慷慨地讓他預支一個月工資。

  這其中定然有詐,但大肖已經一無所有,所以也就無可失去。說不定會再次卷進什麽案子,但他不在乎,若能回歸他熟悉的生活未嚐不是一種幸運。

  工作內容是玩遊戲,雇傭他的公司,叫“t細胞”。

  “t細胞”讓大肖參加了個緊急培訓,科普遊戲發展史,從街邊小霸王到鍵盤頁遊再到如今的vr;講遊戲常識,經驗值和遊戲幣係統,最後講到“山海經”。“山海經”沒有遊戲幣,玩家可以自主選擇貨幣或者以物易物,遊戲公司說“山海經”是一段磅礴的曆史,這是為了“紀念人類文明的漫漫長征”。

  大肖聽得雲裏霧裏。

  孤兒院裏沒有網吧,所以大肖從來沒有玩過遊戲。在外界的遊戲王國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時候,與世隔絕的他們還在賭玻璃彈子。大肖對遊戲的所有認知都來自他的一個獄友,因為網騙數額巨大,判了三年,名叫大舟,大家都叫他小船。小船常常吹噓自己是遊戲大神,什麽“開局一條狗”,“一刀九九九”。隻是“山海經”和小船說的那些遊戲似乎不大一樣。

  然後他再一次遇上薑若。

  薑若曾找他道歉,大概認為道歉過後便可以從此心無掛礙。

  而他卻要被迫回憶起那個本已經遙遠的夢魘,仿若再次置身於十年前的孤兒院,隔著時光和大火,看著薑若把醫用酒精一瓶一瓶摔碎,同過去一樣無計可施。火越燒越大,而薑若從始至終都是如此地冷靜,對他所有的驚惶和哀求無動於衷,甚至還記得把瓶子先放到身邊的火焰上麵預熱一下,唯恐不能點著。

  那種冷靜裏麵,是要置他於死地的決心。

  如果有選擇,大肖今生都不想再和薑若有任何牽連。

  但他不能失去這份工作。他知道如果每一天上線都以葬身狼腹結尾的話,被解雇隻是遲早的事情。

  原來饑餓的力量是如此強大,讓人可以不惜與惡魔為伍。

  好在薑若出奇地耐心。雖然浪費了一整個早上講解遊戲常識,回答各種白癡問題,但直到中午他的語速也沒有變得急切,甚至臉上人畜無害的笑容都沒有鬆動過。

  誰能對這樣一個人有戒心呢?

  據說第一次進入vr遊戲的人很容易把遊戲當作真實,何況大肖的第一次就是技術一覽眾山小的“山海經”。

  他真切地體驗到群狼壞伺的恐懼,如果不是被分食的時候已經被係統強製彈出意識,說不定還可以體驗一下殺死商鞅的車裂之刑。當他仰望那些森然的巨獸骨架時感覺到真實的壓迫,他想那一定是神靈的遺物。

  但薑若大概不是這麽看的,他也許隻是把它們當作博物館裏的展品。那些巨大的獸骨正被一根根拆下來碼整齊,準備用作蓋房屋的骨架支撐。

  黃昏的時候,兩間茅草屋已經搭出了一點雛形。

  屋子有點兒奇形怪狀,這是因為作為支撐的巨獸之骨無論如何也敲不斷,隻好遷就它們的自然長度。這還不是唯一的困難,砌牆的石頭篩來篩去還是大小不均,不周山的土壤又都是砂土,很難黏合這些菱角分明互不相容的石頭,夯實這種土牆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薑若總有辦法,他找來了一種胖乎乎的蟲子,用力一捏,擠出綠色的粘液,黏性極強,堪比五零二膠水。

  然後再鋪上茅草,兩間草屋就成形了。說是茅草,其實是青草,實在是下午的不周山難得找到幹草,於是兩間茅屋就顯得格外青蔥。

  頭頂一片青青草,大肖的臉色不由得有點古怪。薑若看出了他的微妙心理,安慰道,“很快就會黃的。你是不知道不周山的草,早上還是綠的,傍晚就黃了。”

  那時候二人都未預見到,自不周山玩家始,這句話後來成為了安慰某類人群的黃金用語:沒事,綠著綠著的,就黃了。

  午後寒暑之水徹底化凍,薑若下水試了試新掌握的遊泳技能。怪魚咬人,初時把薑若嚇了一大跳,好在有防禦提升效果在,他身上即使沒有鱗片覆蓋的地方也裹著一層繭,所以隻是被咬出了幾個小血口。薑若潛下水去,手持網兜向著魚群兜頭罩去,比魚叉不知高效多少,捕魚事業無往不利。

  不周山白日的太陽毒辣得讓人震驚,一網兜魚毫不費力就曬幹了,此刻掛在屋前,讓尚未完工的房子提前有了點兒生活的氣息。

  然而這很快被證明是一個錯誤。

  夕陽方向剛出現一排小黑點時,大肖就有點緊張,連忙提醒。薑若抬頭看了一眼,發現那是一群狂鳥。但也許是初見的那隻狂鳥表現得像一隻呆頭鵝,讓他對這一物種失去了警覺。

  薑若說,“沒事,那叫狂鳥,是種食腐鳥。”

  大肖問,“什麽叫食腐鳥?”

  “到處撿屍體的鳥,”薑若說,“就像禿鷲。”又寬慰道,“放心,它們不攻擊活人的。”

  “但是它們衝我們來了!”

  “不可能鬆口!”

  後一句是對狂鳥說的,打頭的狂鳥一馬當先,已經叼住了薑若的那一網兜魚幹。

  薑若反應也算神速,一手拽著網兜,一手揪著鳥頭上碩大的冠使勁拔,把那鳥揪得從長喙的縫隙裏“吱吱”叫喚,像個被堵了嘴上大刑的人。薑若本以為那鳥兒很快就會放棄網兜,騰出嘴來啄自己,但沒想到狂鳥對食物的執念竟如此之深,忍痛硬是沒有鬆口,隻用爪子使勁撓,奈何角度問題,撓不到薑若,隻在土牆上撓出幾道深溝。

  一人一鳥各不相讓,來回拔河中,網兜終於“刺啦”一聲裂開,魚幹抖落了一地。後麵的狂鳥及時趕來,收了翅膀蹲在地上,像一群雞沒命地啄。大肖試圖阻攔,馬上被啄得滿頭滿臉是血,再不敢加入戰圈。薑若雖然憑著高防禦免於掛彩,然而雙拳難敵八爪,仍舊未能救回自己的口糧,隻能眼睜睜看著鳥群把魚幹分食殆盡。

  你以為到此就結束了嗎?

  薑若發現自己大大低估了狂鳥的智慧與邪惡。鳥群飽餐之後並未感激食物的饋贈者,反而記恨薑若扯冠之仇,紛紛飛到屋頂,各自抓起一大把草,方才拍著翅膀騰空而去。

  落日的餘暉照在殘破的房屋上麵,屋簷下麵空蕩蕩的破漁網更顯凋零和淒涼。

  大肖還在試圖重新給主屋鋪上草,但薑若知道來不及了,今天注定又是一個天為被地為席的夜晚。

  薑若一臉放棄治療地在屋前坐下來,半吟半唱,“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仗自歎息。”

  大肖朝這邊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這一刻薑若和古人產生了深刻的共鳴。

  夕陽緩緩沉沒在不周山的缺口,天空漸漸猩紅一片。那些洋洋得意的狂鳥在太陽落下的一刻也變得倉惶,急急地飛掠而去,追逐霞光最後消失的地方。

  曾幾何時,在孤兒院的屋頂上,小薑若也是這麽看著從山的缺口墜下去的夕陽。很多時候他覺得,正是因為夕陽在那裏墜落,山才被砸出了一個缺口。那缺口於他有著特殊的意義,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將從那裏離開。

  其實小薑若曾經有一次機會可以離開。他曾差一點被收養。

  那應該是小薑若到孤兒院的第二年,一對夫婦造訪了這座大山腳下的孤兒院,想要收養一個男孩。

  彼時大肖還沒有成為孤兒,小薑若是福利院裏唯一的男孩,宛如賈寶玉在大觀園一樣地顯眼。

  那夫婦身邊還帶著一個小女孩,他們的女兒。

  夫婦問那個小女孩,周周想不想要一個哥哥啊?

  叫周周的小女孩甜甜地說,要弟弟。

  夫婦笑作一團,好好好,弟弟。周周去和弟弟說說話。

  於是小女孩向他走過來,“你為什麽會在孤兒院啊?”

  小薑若說,“我不是孤兒。我媽媽會來接我的。”

  周周:“這裏每個孩子都這麽說。”

  怎麽會有這麽討厭的女孩子?小薑若低頭踢石頭,表示不想搭理她。

  周周不在乎他的態度,繼續說,“這裏不應該有男孩子的。大人喜歡男孩子,所以隻有女孩子才會被扔掉。你看,我爸爸媽媽來這裏,因為他們想要男孩子。”

  成人世界裏諱莫如深的事情就被她這樣輕飄飄地說了出來,因為過於理直氣壯而異常殘忍。旁邊的女孩子們聽了,意識到自己原來是這樣被丟掉的,“哇”地哭了,引得更多女孩跟著嚎起來,一時間一片鬼哭狼嚎。

  夫婦跑過來,看周周沒哭才稍微放心,問,“這是怎麽了?”

  周周說,“弟弟打我,大家都嚇哭了。”

  迎著夫婦譴責的眼神,小薑若震驚了一會兒,但很快想到自己並不在乎這種粗暴的栽贓,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他才不要跟任何人走。他還要等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