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拷問
作者:之子知魚      更新:2020-04-20 02:25      字數:2119
  有山不周最新章節

  那天的晚飯顧荻烹飪得很精心。鯽魚與豬蹄一起煨,漂著蔥花的湯讓人很有食欲。顧荻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剛剛認識龔榮的時候,他一臉認真地為自己挑魚刺的樣子。曾經那個雖然時常冒傻氣還有點兒憤青,但對生活格外熱情的青年終究也在歲月中變得油膩。如今的龔榮早就懶得挑刺,大口吃魚,等到被卡住才大聲咳嗽,然後旁若無人地剔牙,多少破壞了離別造出的溫馨。

  小薑若嫌棄道:“爸爸你口水都噴到我碗裏了!”

  顧荻有點想笑,最後的一頓飯原來是這樣的。這樣也好,即使所有人都變了,至少人間的煙火始終如一。

  龔榮是個太過粗線條的人,所以他沒有留意到顧荻的異樣,或者即使留意了也隻會以為是對辛苦工作的丈夫的犒勞。所以他不知道這不是犒勞而是告白,而對顧荻這樣的人來說,告白即告別。

  到此為止顧荻還是那個溫柔的妻子和母親。即使她已經為自己寫好了一個冷酷的結局,但她還沒有打算傷害任何人。顧家人的血液裏或許流淌著某種瘋狂的基因,但他們並不是隨時隨地都在發瘋的,這種基因隻會被特定的因子觸發。

  龔榮或許以為觸發這種瘋狂的是葉璿的出現。甚至薑若也一度這麽認為。其實不是。

  很多時候改寫我們命運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碎的小事,或者是這些小事的集合。像一隻一隻連在一起的蝴蝶,煽動著翅膀。

  顧荻最後一次送小薑若上學的時候,在學校門口旁觀了一出走失兒童終被尋回一家人抱頭痛哭的人間戲劇。

  戲劇中心是個鼻涕眼淚糊一臉的小胖子。顧荻回想起小薑若對同學的調侃,很快對號入座:這是韓小胖。駐足旁聽了一會兒,顧荻很快從隻言片語裏麵拚湊出了一個叛逆小孩離家出走恐嚇父母,最後被班主任找到的狗血故事。

  不過就是每天都在發生的那些事。顧荻應該哂笑一下然後離開。但是有一些她以為自己沒有想過但其實一直在想的事情忽然在這一刻變得很清晰。

  顧荻一直很清楚,小薑若和龔榮是截然不同的。雖然年紀還很小,但他的敏感多思已經很明顯。他會在父親誇誇其談母親表麵傾聽實則忍耐的時候忽然岔開話題講起學校裏的趣事。他會攛掇父親給母親送禮物,在母親麵前說父親的好話。他潛意識裏觀察到他看似幸福的家庭存在某種不安定的因素,於是試圖消解它。

  更重要的是,小薑若的性格裏有一種很堅定的東西,一旦認定就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那種意氣,一定要說的話,也許隻能稱之為信仰。

  這種信仰與神或者上帝無關,是一個人在內心深處給自己人生的預設,是一種堅信自己的所為正確的信念,是這個人行走在天地間的底氣。不是每個人都有所信仰。恰恰相反,在這個隨波逐流的時代,或許有信仰的人才是怪胎。這種信仰可以成就一個人,也可能毀滅一個人。

  那麽小薑若,他將被成就,還是被毀滅?

  顧荻忽然感到深切的恐慌。無法保護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那種恐慌。這種恐慌來源於對龔榮深切的不信任。她想起她帶小薑若玩過很多遊戲,而小薑若最喜歡的居然是《萬眾狂歡》。龔榮問這個遊戲講什麽,顧荻開玩笑說是女主和pattern的故事。想了想,又補充:你可以把pattern理解為一種高維生物,能夠對時間進行降維而讓所有人獲得永恒。

  之後龔榮每每看到小薑若操縱著手柄在遊戲裏空蕩的小鎮中追逐著光點,他總會覺得不舒服,於是想辦法支使小薑若去做點事情,總之把他從遊戲麵前弄走。

  顧荻明白,龔榮潛意識裏害怕自己的兒子是一個怪胎。人類對於無法理解的同類,往往以怪胎謂之,於是一勞永逸,再也不用費心去理解他。

  無法理解就無法溝通,而隔閡終有一天會變成忽視,尤其在龔榮有了新的家庭以後。顧荻毫不懷疑龔榮會組建新的家庭。他渴望正常的生活,他定義的正常包括正常的女人和正常的孩子。或許龔榮也覺得娶了顧荻是年輕時被女神光環蒙蔽而犯下的錯誤。或許他也在忍耐和等待修正這個錯誤。

  顧荻看著堵在校門口的韓小胖一家人,但目光其實穿透了他們看著一片虛空,在她的想象中,小薑若在那裏孤獨地成長。她第一次感到後悔。

  小薑若再一次表現出超出年齡的驚人的敏銳。他順著顧荻的目光看了看韓小胖,使勁抓緊了顧荻的手,往她身側乖巧地貼過來,試圖表現自己和那個小胖子絕不是一個色號的傻子。

  顧荻在一瞬間有流淚的衝動。她想起一個人。她想除了龔榮也許其實還有這個人可以托付。計劃幾乎是在呼吸之間就已經成型,但顧荻覺得應該為小薑若保留選擇的權力。所以她說我給你留了一點東西。

  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回家,就去拿。

  至於為什麽你會不想回家?

  我也不知道。我隻是有所直覺。

  這個瘋狂的計劃其實在顧荻最終遇害之前都還有機會叫停。在為此做準備的過程中,顧荻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其中的危險。而她不但沒有叫停,反而一步一步,最終貫徹了它。

  顧荻在日記中自我拷問,這裏麵是不是其實夾雜了對龔榮隱晦的恨意?這種恨意與葉璿無關,而是因為對龔榮來說顧荻和葉璿並無分別,或許全世界的女人在他眼裏都並無分別,隻是作為“妻子”的一個符號而已——這種買櫝還珠的屈辱。

  亦或者這裏麵有沒有對小薑若陰暗的占有欲?你應該是我的傳人,而不是他們的家人。

  人類甚至不能夠理解自己。

  最後顧荻說,我狠毒得自己都感到驚訝。

  你的母親是一個真正的瘋子。你不用原諒或者懷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