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交淺不言深。這老人家跟柳夢璃不過第一次在神尊殿見麵，聊到這種泛泛而談的理念，就顯得有些過於深入。直到此刻，柳夢璃才第一次正視了麵前的黑髯長者，竟發現以她如今修為，依舊看不清分毫底細。

  雖然她不怎麽精擅與人搏鬥，可謝雲書與她分了玄牝母血同修。此時的柳夢璃在純粹的修為靈力上, 絕不遜於高等魔神。而能讓柳夢璃都看不透的，無疑都是些極為古老的存在。尤其連薑承都感應不到，對方隻怕非是古神，也是魔界中相當頂層的魔神。

  不過，有過上次在幻瞑界自爆殉命的經驗，柳夢璃卻猶鎮靜，相對保持著克製，謹慎地問詢道：“您為何會有此一問？”

  “萬載歲月轉眼而過，六界滄海桑田, 令人感慨。”

  老者始終和顏悅色，拍了拍大腿兀自坐在神尊殿中央的巨木根莖上休憩，雲淡風輕道：“何必緊張？你們都算是我的孩子，隨意說說自己的想法，權當是閑談一二。”

  “您，難道是？”

  眼中閃過一絲震驚，柳夢璃罕見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但卻有些不敢置信。但參考幻璃鏡這幾日異變，或許也隻有這個可能，才是唯一的正確答案。

  老者麵色無波，依舊如常：“常受爾等祭拜祈福。而今我出現在麵前，你們又何須如此拘謹？”

  “神尊……”

  款款彎腰行禮，柳夢璃仍對他的身份有些半信半疑。但聞神農早先疑問，她卻已如實作答：“關於您的問題, 竊以為此時尚非最恰當的時刻。”

  “還沒到時候？”

  “是。”

  神農疑問道：“但我看幻璃鏡中聖靈皆可和睦共處，為何不是時候？”

  “幻璃鏡與外界隔絕, 是對境中生靈的庇護, 同時也防止了外界對我等妖魔的猜忌。看似和諧共處, 實則卻是彼此隔離。”

  早跟謝雲書聊過這些，柳夢璃自有自己的想法，說：“就我所見，外界之人對妖魔仍有猜忌。何況六界人間，剛受域外魔族侵擾，對妖魔一流歧見更有抬頭之勢。強將三族聚合，未嚐不會適得其反。”

  “所以，你以為像這樣相對獨立，更適合諸族共存？”

  柳夢璃不太確信道：“至少，自上古魔界與人界隔絕之後，魔族已罕有入侵人族之事發生。夢璃不必去臆想不曾發生的未來，但著眼於當下，卻不難得出此結論。”

  “眼下除了鬼界，其餘五界各有變革發生。況且，幻璃鏡內有盤古夢境晶穹紫華晶，那你也應當知曉，盤古夢境之中, 諸族共存於同一天地。”

  神農說道：“或許，未必如你所想。”

  “不，吾夫曾言，各族看似接受了變化，但接受的程度依然會導致異見發生。而就算是在九野，妖國與人類國度，亦談不上和諧。更遑論還有域外魔族的虎視眈眈。”

  柳夢璃對謝雲書的判讀，倒是極為信任。當然跟神農神尊聊天，不管人家說要多麽“隨意放鬆”，柳夢璃總歸不會隨便對待，顯得輕慢逾越。

  透過神尊殿俯瞰安隅城，柳夢璃道：“譬如幻璃鏡內的生存條件，與人界就有極大不同。我等妖族族群不同，各有所長，均喜憑各族喜好而為，缺乏統率之能。人族可以接受的改變，我們就可能很難接受。”

  “嗯……”

  當初導致獸族真正與神、人兩族開戰的導火索，就是神農一手釀成。此刻見柳夢璃說得篤定，祂亦不由深思起來，問：“那個小子，就是這樣看待？”

  “最初，他也認為諸族共存，經過努力可以實現。但他素非空想之人，近來也經曆許多，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見神農一口就指出謝雲書的存在，柳夢璃對老者身份猜測愈發篤定，再交流起來自然輕鬆許多：“就他所言，若要解決三族大範圍衝突，最大的難處猶是落在獸族。”

  “以你的身份，難道會直接認可他的話？”

  不管柳夢璃是否是在人類社會長大，但她畢竟是夢貘一族。神農聞言不禁濃眉抖了抖，奇怪地說道：“縱使你與那小子舉案齊眉，但這數百年來執掌幻璃鏡這一洞天，在老夫眼中，你應也不缺個人思考才是。”

  “可，雲書他說的不錯。”

  柳夢璃幽幽一歎道：“妖族、魔族，與人類最大的差別在於，我等內部一樣無法和睦共存。這是先天所決定，而非起於後天利益紛爭。”

  “先天？”

  “鷹吃魚、魚吃蝦、蝦食蜉蝣……縱無人族、神族的壓迫，獸族內部，仍然充斥殺戮爭鬥。這是起於生存本能的相互殺戮。縱使是有了靈智的獸妖，亦然難脫此限。”

  雖不喜討論此事，但在神農麵前，柳夢璃亦隻有蹙起眉關，認真探討道：“此乃萬物生存之道，並非諸族和解就能消弭。”

  “誕生靈智的獸族，亦可如人族一般，取舍自身食物。”

  神農不以為然地說道：“獸族若無智能，當初即不會覺醒自身存在意識，從而懂得何為活著。”

  “可，相較於神族與人族，獸族太極端了。”

  柳夢璃遲疑了一小下，絕不是想當一個妖中奸細，隻是就事論事地說道：“人族懂得妥協，這對獸族而言卻很困難。何況，每個種族之間都似有涇渭分明的壁壘。諸如猿猴一類的妖精，或許就會樂意與人類接觸，而虎豹之流卻未必如此。”

  “不平內患，難消外敵啊……”

  縱使是蚩尤當年，也是靠絕對實力，先壓服了獸族整體，才談得上整合。但那是在有神族、人族作為競爭對手的前提，才讓獸族被擰成了一股繩。

  而一旦舉族崩逃，剛進魔界沒多久。沒了蚩尤橫壓諸族，該分崩離析照樣分崩離析。多少年過去了，魔界內部也依然是那副樣子。總不能魔界內部的爭鬥，還要怪神族、人族不給他們生存空間吧？

  神農眉宇之間，終浮現一縷煩心之色：“懂得如人類一樣運用智慧，卻也讓他們學到了人族的缺點。自身壞的一麵不曾解決，就又產生了新的矛盾，確實無法視而不見。”

  “嗯……”

  柳夢璃如履薄冰道：“夢璃隻是泛泛而談，還望神尊莫要掛懷。”

  “這就不必去學人族。有話那就直說，無須在我麵前拐彎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