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經筵
作者:端咖啡      更新:2021-03-23 06:29      字數:3379
  黃鶴門已經有幾十年沒有新晉金丹長老了,這次新晉的又是嫡係田平,黃鶴門主葉知秋一吐近年來的鬱結之氣,高興得在仙鶴峰大擺金丹大典,以慶賀此事。霍山和周氏等宗門都派人參加,一時熱鬧非凡。

  金丹大典之後,田平被任命為雛鶴峰長老,葉知秋又繼續在雛鶴峰上辦經筵,讓田平給來客和弟子講道。這本是一個過場,但田平講得太過精彩,來客都不願離去,反而周邊不少宗門弟子和散修慕名而來,越聚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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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值初春,雛鶴峰上風景秀麗,草長鶯飛,經筵就在山腰一處瀑布積成的水潭旁舉行。瀑布不高,但非常寬闊,激蕩的山泉從山頂流下,在此被攤薄而變得平緩,如絲線般注入水潭。從岸上看去,就如一把銀白色的梳子,絲絲入扣、條理分明。

  田平與眾人就在這山環水抱中坐而論道,從清晨講到傍晚。此時餘暉映著美景,十分壯麗。眾人知道這是經筵的最後一天,遲遲不忍離去。

  “餘霞散成綺,澄湖靜如鏡。”田平指著天邊一縷晚霞吟道,“很多人見過如此這般開闊明麗的畫麵,卻隻能說出漂亮、震撼一類的詞匯,聽者無感,自己也懊惱。很多人經曆過驚心動魄的險境,跟人轉述卻辭不達意,空泛贅餘。很多人道心有了明悟,卻常常抓握不住,隻能一遍遍的洞府苦修。其實我們身邊的事物,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入眼花花世界,入心卻褪成黑白,淡如嚼蠟,這就是少了悟性。”

  他麵前的眾人望望天邊,看看眼前,感同身受,頻頻點頭。其中一人起身問道:“照長老之見,我輩該如何提高悟性呢?”正是鶴翼峰的丁修。

  田平微微一笑,不正麵作答,反而講了個小故事。

  “我很少出山門,卻也曾曆險。那是幾十年前,一位和黃鶴門頗有淵源的元嬰前輩經過南疆,在雲夢澤傳道,邀請黃鶴門弟子前去。因為要穿越沼澤地和重重穢氣,掌門師兄讓我帶隊,跟我說非去不可。我那時正執著於洞府苦修,雖然沒修出個什麽,但自詡謹慎,絕非冒險獵奇之人,便斷然拒絕了。”

  “到了臨行前一日,我心裏已經不平靜了,想要去,又盤算著這是不是懈怠修行?同門會怎麽看我?後來我決定了,一定要去,要不然我會後悔終身。”

  “元嬰前輩講了什麽,我已忘記。在這之後,我便算自己是曆練過了。曆練並非要經曆一連串奇境險情,若能在別人熟視無睹處發現新意,也算曆練。即使在洞府苦修,或者鬥室傳道,能將之前所經曆的事件、說過的話語,反芻出智、趣來,也算是磨練道心。如此一來,實際身受的曆險反而不那麽重要。很多修士覺得剛入道時枯燥得有聲有色,得道之後遍曆名山大川,道心卻再興不起半點波瀾,便是如此。”

  田平看似沒講道法,實則講的是發現道法的方法。丁修聽得津津有味,繼而沉默、低頭思考起來。等他再抬起頭,水潭邊已沒了田平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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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知秋獨立山巔,回望山腰瀑布處,眾人正紛紛離去。前後持續近一個月的金丹大典、論道經筵就此結束,他一時感慨不已:以經書為筵,以道法為饗,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人才濟濟,蔚為大觀。黃鶴門已有幾百年不見這種盛況了!

  葉知秋看向自己的座峰,仙鶴峰方向。幾百年前,仙鶴峰山頂在與越寇的大戰中被巨力削平,從此不生草木,遠遠看去就如一禿頭老翁。此時恰逢夕陽西曬,金黃色的陽光照射在峰頂裸露的山岩上,金光燦燦,讓看似垂垂老矣的仙鶴峰重新煥發出些許威嚴。

  田平結丹之後,葉知秋有雛鶴峰田平和鶴歇峰胡風為副,吳襄的鶴翼峰就變得老實起來。此外,門內的趙鎮、丁修、葉語冰等弟子茁壯成長,略微彌補了之前築基弟子死難的空缺;門外的葉玉嬋、楊行等人開辟了和霍山的商事,為黃鶴門持續供應靈丹、法器,門派形勢陡然好轉。

  另外,出走的羅長老近來名聲顯赫,已成為南疆炙手可熱的人物,在旁人眼中,也算是黃鶴門的外援。嚴格說來,葉知秋和羅寅還有些齟齬,但他不會拿出來說,隻會說對他有利的部分。

  正如孔鵬已離開黃鶴門多年,他卻一直對外聲稱庶務峰長老雲遊去了。這樣一來,黃鶴門還可以算是有五個金丹,以震懾宵小。

  這時,結束講道的田平和等候多時的趙鎮、楊行一同上了山頂,葉知秋意氣風發、揚眉吐氣,拉過楊行問道:“霍家軍小將,你看黃鶴門,比霍山如何?”

  楊行有些為難,單以腳下的雛鶴峰論,靈氣程度甚至還比不過丹陽峰;若拿整個黃鶴門和丹陽峰比,自然是超過了,卻也沒超過太多;若是和整個霍山比,簡直是自不量力。

  他想了想,說道:“靈氣法陣或許不如,但人情味濃厚多了。”

  這是有感而發。霍山雖然比黃鶴門靈氣充裕、物資豐富,但完全沒有黃鶴門師友弟恭、互敬互愛的景象。在霍山,傳授道法、日常修煉,乃至凡族安置、外出曆練,方方麵麵都講條件、講價格、講靈丹、講靈石。霍山看似草藥靈丹無限,法器琳琅滿目,誰都能取用,實際上,這些跟普通修士都沒關係。相反,如果拿了霍山的靈丹、法器、功法,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比如加入霍家軍,比如聽候差遣。若完不成,就會欠債,最後越欠越多。

  楊行吐露的真心顯然不是葉知秋想要的答案。他有些惱怒,想想楊行已不是黃鶴門弟子,又有些曬然,拉過趙鎮吩咐禮送來客事宜去了,留楊行和田平在山頂敘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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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行看著田平。

  田平晉入金丹之後,壽元增加了兩百年,模樣陡然從一個須發皆白的老翁,煥發為鬢有星星的長者,顯得年輕了不少。但他身上那種曆經辛苦、大器晚成的溫潤氣度卻沒改變,甚至更顯深沉了。

  楊行此刻隻想挨到田平身邊,聽他訓話,孺慕之情溢於言表。

  “聽趙鎮說,你沒有拜羅寅為師?”田平問道。

  楊行大聲答道:“弟子隻有一個師尊,不會拜別人為師!”他此刻尤其慶幸自己的堅持,要不然何以麵對師尊的問詢?

  “糊塗!”田平訓斥道,“既然出了黃鶴門,就不該記掛這麽多。羅寅叫你拜師,你拖著不拜;霍華讓你留在霍家軍,你也不給答複。你這麽優柔寡斷,要不是還有點用處,要不是他們愛才惜才,才不會任由你一直拖著!”

  楊行渾身顫抖,以為師尊介意自己出黃鶴門而入霍山,眼眶裏擠滿了淚水,嘴唇緊緊閉著,吐不出一個字來。

  田平心中未嚐沒有動過這個心思,但此時見了楊行的可憐模樣,心裏一軟,安慰道:“你其實不必顧忌我的...掌門同意你出去,羅寅又是你的師伯,你拜他為師,也不違禮製。”

  軟言安慰比直接訓斥更讓楊行難受,就像他是一個外人。楊行再也經受不住,跪下叩頭,不住說道:“是弟子無能、是弟子沒用,弟子辜負了師尊的教導...”

  田平倒有些無奈。枉自自己由師道結丹,竟忘了因材施教、因人權變,忘了考慮弟子的接受程度。這個楊行想必心中一直有些執念,才會心情激動、一時停不下來。

  他給楊行撫背擦淚,輕聲安慰,又嚴厲說道:“好了,好了,有個男子漢的樣子!”楊行才平複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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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平帶著楊行進入長生殿,讓他換個環境整理心情。

  田平入住雛鶴峰之後,將長生殿改名做長生閣,除此之外建築陳列等分毫未動。在羅寅原來居住的頂層,楊行見了滿牆的經書,忘了剛才的失態,請教起修為來。

  田平問道:“聽說你修了假丹?”

  楊行直承:“弟子學藝不精。”

  “這並非你的問題。”田平搖搖頭,“我和趙鎮都遇到過。所謂修煉同源,煉氣時開辟了多條靈脈有助於築基,築基後自然要受假丹之惑。”當下又考教了一些修行上的問題,楊行均戰戰兢兢認真作答。

  田平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學而時習之》,遞給楊行。

  楊行說羅長老也給過這本經書,但他完全不得要領。其實他想過,羅長老會不會是敷衍他?或是故意冷落他?但說出來還是:完全不得要領。

  “哦,那是羅長老有心了。”田平笑著說道,“這是中原的功法,四書五經之一。據說早幾百年,這些功法都是宗門世家的秘藏,後來戰亂頻仍才流落各地,仍十分稀有。這本《學而時習之》是道修的正統功法,正用於築基初期,竟對你無用,倒是奇怪。”

  楊行疑心師尊知道了他學習越人功法的事實,身上冷汗直冒,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怕被開革驅逐時的擔憂和惶恐。

  現在他已不是黃鶴門中人,不用擔心被開革出門了,但如今南疆對越寇喊打喊殺,若被人發現自己習的是越寇的功法,霍家軍還會容留自己嗎?羅長老還會讓自己留在丹陽峰嗎?王喜、宅生又會怎麽看我?我到底是黃鶴門的人,還是霍山的人,還是...越人?

  他一時冷汗涔涔,發現這麽多年來,這個危險還是沒有過去!這個心結一直橫亙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