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堅白可離否?
作者:安化軍      更新:2021-04-07 03:02      字數:4530
  襄陽不遠的鳳林鎮旁,一群百姓圍在一起,中間一個學究讀著榜上的內容。

  聽到一半,一個老農模樣的人道:“哎呀,一畝地要交三鬥官糧,曆朝曆代哪有這樣重的稅?”

  另一個連連點頭:“是啊,數千年來沒有聽說過!一畝隻是收一升兩升,再高也不過數升!現在如此收糧,不是一下增稅十倍!嚇死個人!”

  旁邊的人紛紛附和。還有人道:“你們有地的喊稅重,我們這些客戶豈不是沒了活路?不但要交這三鬥糧,還要給主人家分呢!”

  前麵的學究道:“你們沒有聽明白嗎?現在所有的苛捐雜稅,包括科配、和買,一切全休!從此之後種地,就是一年一畝地交三鬥糧,其他的全不用交了!”

  有人道:“又如何?哪次加稅不是說從此沒有苛捐雜稅了?又有哪次少了?”

  學究道:“這上麵講的清楚。以後收稅,全部用官府發的升鬥,斛麵、加征等等前例,以後全部不允許了。不隻如此,以後凡是鄉間種田農戶,不用交稅。也就是說,在鄉間種地,就隻收這些糧!唉,你們這些愚民!每個算一下,自己現在一年要向官府交多少錢糧?”

  旁邊的老農搖頭:“我隻會種田,一年到底有多少糧食都算不清。隻是知道,我家二十餘畝地,官府那裏交過了錢糧,一家五口人倒有半年餓肚子。”

  學究問道:“一畝產多少糧食,你總是心裏有數。”

  老農想了想道:“去年還算好收成,一畝地產糧有二石。若是水田,還要多一些。”

  學究道:“這上麵說了,本來田畝好壞,要分為上中下三等的。一畝三鬥,說是都是下田。現在世道艱難,所有的田地暫時全按下等田算。你家裏二十畝地,一畝地產兩石,一年就是四十石。官糧一畝收三鬥,那你隻要交六石,還剩下有三十四石呢!你家裏五口人,都是大肚漢,也吃不了這麽多糧食!”

  老農聽了,麵上有些尷尬。小聲道:“交了糧食,還要收這種錢,那種錢,數不清名目!剩下的那些糧食,能賣幾個錢?到了最後還是衣食無著!”

  說完,老農歎了口氣,不斷搖頭。

  學究道:“現在與以前不同。這榜上講的清楚,凡是種田的,就隻交糧食。而且寫的明白,襄陽府隻收稻穀、麥、菽豆,一律不許折支。除此之外,官府不收任何糧與錢。你們明白沒有?”

  見大多數人還是一臉疑惑,學究不由歎了口氣:“看得出來,新占住襄陽的王觀察知道你們這些百姓愚昧,收稅名目一多,就會被人哄騙。所以現在收稅的條文,減到致減,不能再減。告訴你們,榜上麵說了,凡是有多少錢糧的,許告。你們隻要知道,以後種田就隻交一畝三鬥好了。”

  說完,接著讀榜文。對眾人道:“現在種田,官府隻收兩樣。一樣就是每畝三鬥稻穀,還有一樣就是每丁一年五十個工的差役。以前的力役,也沒有個數目,我們百姓苦不堪言。現在好了,數目都已經定死了,一年五十個工。”

  說完,轉身看著大家道:“你們聽明白了嗎?以後鄉間種田的人,官府隻收兩樣。一樣是田稅,一畝地三鬥。一樣是力役,一年五十個工。凡超出此數目的,許告!”

  學究說的雖然簡單明白,一眾圍觀者還是大多數都算不明白,這稅是多了還是少了,在那裏議論紛紛。學究看了,隻能搖頭。鄉間百姓,太多事說不清楚。

  州衙裏,王宵獵與幾個手下閑坐,同樣在議論著最近的改革。

  陳與義道:“我聽人說,揭榜出去之後,百姓議論頗多。許多人說,以前收官糧,曆朝曆代都是一畝隻收幾升。從漢朝的三十稅一,到了現在,也不過十稅一。現在一畝地收三鬥,哪怕收兩石,也是一成多了。數千年來,沒有見過這麽重的稅。”

  王宵獵聽了就笑:“鄉下百姓,許多人連十以上的數都不會數,短時間想不明白很正常。但每鄉總有學究,總有腦子清楚的人。隻要幾天時間,他們就能跟百姓們把事情說清楚。官府收稅,說到底不管是用什麽名目,就是讓百姓把錢或物,交到官府手裏。百姓別的不明白,一年要交出去多少東西他們總是明白的。所以此事的關鍵,不是百姓們短時間怎麽覺得的,而是官府要真正把事情做下去。”

  說到這裏,王宵獵看著其餘幾位將領,正色沉聲道:“官府加了稅,百姓的負擔卻減輕了。我問你們,這多出來的錢糧,從哪裏來?”

  曹智嚴道:“無非是從裏正、鄉書手等收稅的人那裏來。”

  王宵獵搖頭:“裏正從來是重役。不知多少人家,本來很富足,做上幾年裏正,便家破人亡。這多出來的錢,其實上從地方豪強,或者說是從勢力戶手中來的。從來都說苛捐雜稅,逼得百姓無法存活,苛政猛於虎。但實際上,百姓負擔沉重,無法存活的時候,官府收到的錢也變少。錢哪裏去了?當然是到勢力人家手裏去了。這是個大問題,不可小視!”

  邵淩道:“為什麽是大問題?百姓交的錢少了,自該普天同慶!”

  王宵獵歎了口氣:“哪裏這樣簡單?我們這樣做,普通百姓是好過了,可也斷了勢力人家許多生錢的手段。這些人為什麽被稱為勢力人家?因為他們在地方上有勢力!有的是家裏有人做官做吏,有的是家裏人口多,沒人打得過,有的是祖上傳下來的錢財,形形色色。但在以前,地方上的事務,大多都在這些人手裏。斷他們財路,你們以為會太平無事嗎?換句話說,難道以前的曆朝曆代,就沒人能想到像我們這樣做?當然不是!以前不做,是因為他們做不到而已!”

  看眾人還是不明白,王宵獵道:“地方上,以前有這些人管。他們有權有勢,就是讓地方太平無事官府給的報酬。不管官府怎麽想對百姓好,都要由他們去做。哪怕不收稅,有這些人在,一樣是百姓衣食無著。便如荊湖南路,許多蠻山,哪裏有稅收?那裏的百姓過得好嗎?沒有這些人,官府如果不能下去管理的話,必然生事。所以,我們要把這些勢力人家的錢跟斷了,就要派人下去管。官府派人,你們以為是容易的事?以前總說冗官冗吏,再多設官吏,豈能容易?”

  說到這裏,王宵獵看著天空。過了一會道:“榜文已經揭了。現在有兩件事。第一件,就是防備勢力人家造反生事。我們的軍隊,特別是軍隊中的軍官,與地方並無瓜葛。但每州每縣,都要做好準備,隨時準備平息這些鬧事的。要狠下一條心,不要被到處生亂嚇住了,有人生事就抓!還有一件,就是要準備派大量人手下鄉。官府自己把鄉村管起來,才是切斷地方豪強的根本方法!”

  陳與義聽得目瞪口呆。聽到這裏,實在忍不住。道:“把鄉村全部管起來,要多少官吏?這麽官吏要多少錢糧?錢糧從哪裏來?”

  王宵獵道:“需要的官吏當然很多,甚至可能比以前的官吏加想來都多。發他們錢糧,當然也不是個小數目。需要的錢糧,兩個辦法。一是從百姓手裏收,二是自己賺。”

  說到這裏,王宵獵看著目瞪口呆的眾人,有些無奈。確實,沒有前一世的記憶,實在很難想到這方麵去。作為統治者,當然是希望政事越少越好,直接管理的人也是越少越好。但那樣怎麽行呢?國家的行政能力,百姓的幸福生活,都會被這種簡單吞噬掉。這不以人的意誌轉移。隻要這樣做,時間足夠久,國家就會慢慢朽壞,最後不可收拾。

  人聚在一起形成社會,是需要管理的。官府不管理,就會民間自己產生管理者。一般情況下,越是由官府直接管理,管理的成本越低。官府越不參與,管理的成本就越高。特殊情況,官府可以由宗教來代替。絕大多數的情況,管理者都該是官府。

  認識到這一點並不容易。是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變得越來越成熟,才越來越清晰。

  人類社會並不天然是以國家為主體的。從最開始的家族、部落,形成聯盟,才形成國家。從最開始的聯邦製國家,一步一步變成了大一統的國家。大一統,是人類的絕大部分關係都融合到國家的層級上。

  儒家的學問,說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樣說,好似步步階梯,有道可循。從人到形成家庭,從家庭形成國家,由國家形成天下,一級一級格外清晰。實際上,這樣是沒有道理的。

  修身好說,是自己的事。齊家要怎麽做?要怎樣既讓家庭和睦幸福,又要讓家裏的每個人都健康成長,有自己的美好生活?坦白說,實際上是做不到的。想做到,就到了荀子的隆禮重法上去。那些所謂的世家大族,所謂的代代家長都是賢良,實際上是在培養機器人而已。在以前,有大家族,有族產,有自己的莊園,齊家還可以成為治國的一個基礎。到了宋代,實際上不可能了。

  齊家做不到,治國又怎麽能夠以齊家為基礎呢?說是孔孟之道,實際上與孔子和孟子的學說漸行漸遠,最後落到儒皮法骨的評價。

  至於平天下,人類文明近萬年,還遙不可及。

  中國社會發展到宋代,有了跟以前不同的特點。隨著門閥士族衰落,宗族的作用不大,民間主要以小家庭為基礎。就應該以小家庭為基礎進行管理,再上麵就是治國。

  從小家庭到治國,中間的各種各樣的勢力豪強都是多餘的。掃清了中間階層,社會才會清明。

  人類社會中,有人窮有人富,有人生活得豐富多彩,有人衣食無著,是正常現象。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社會會呈現出各種各樣的顏色。不能強求所有人都活成一個樣子,不能強求所有人一樣活著。

  為什麽這樣?說到底,還是一個統治者怎麽認識人的問題。人是不是一個樣子的?人性本來應該是怎樣的?怎麽樣的生活才是適合人性的?社會的問題,特別是政治的問題,根本是對人的認識問題。

  荀子認為人性是惡的,孟子認為人性是善的,到了宋朝,基本認同孟子的看法。對這個人性的認識是政治的根本。認識不到這一點,不足以談政治。

  其實不止宋朝,後來的政治學說基本都是如此。政治基本從人開始談起。人性本惡,人性本善,人性本樸,各自會帶出來不同的政治學說。對人認識的一元論,二元論,就會發展出來後世形形色色的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主義。

  這個問題展開講,會長篇累牘。但有一點,不管信奉什麽主義,不能認識到這個主義是從對人的認識開始的,就隻能是盲信。

  王宵獵的認識,是從前世的那一句人民當家作主來的。對人的認識,不是善惡,也不是基於西方文化的一元論二元論,而是道法自然。人就是那個樣子,去認識人,形成自己對人類社會的認識。其中最核心的,是人民當家作主。這句話表現出來的樣子千變萬化,但萬變不離其蹤。

  道法自然,這簡單四個字,內容卻千千萬萬。

  先秦時有名家,有兩個著名問題。一個是白馬非馬,另一個是堅白可離否?這兩個問題,後世的學者講解,會說是樸素的什麽思想,哪個國家的哪個名人,用什麽方法早已經解決了。這是後世的通病,學者覺得自己學貫中西,這些古人的思想,對自己來說如兒童題一樣簡單。

  真那麽簡單嗎?當然不是。大部分講解的人,實際上不配在曆史中留下名字。這個樸素,那個有些道理,講解的人根本不配做出這個結論。

  堅白可離否?實際上人類社會又發展兩千多年,還是不能做出肯定的判斷。如果堅白不可離,那怎麽認識世界?就是四個字,道法自然。

  或者說,認為堅白可離的理論和方法,就是術。認為堅白不可離而發展出的理論和方法,才可以稱一句道。對於人的理論,同樣如此。

  人是什麽樣子的?人性是什麽?做出回答,發展出理論,隻能稱術。人就是人,人就是人本來有的樣子。人本來的樣子既有善也有惡,既是善也是惡。人本來就是人,既不是一元論,也不是二元論,也不是多元論。不要去問人是什麽樣子的,人應該是什麽樣子的,人就是人。

  這是王宵獵兩世為人的認識,是他的道。這個道理一個核心,就是人民。人千千萬萬,想看也看不清楚,但人民卻很清晰。隻要認清了人民,做出了符合人民利益的舉措,就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