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外頭在下雨。

  樓下傳來了一陣雜亂無章的敲門聲。

  蘇意從房內出來，站在走廊上，透過夜色，看見陸貞披了件白色毛衣，走去開門。

  進來的人是蘇有章。

  他摔在地上，一頭一臉的雨水，渾然不似平日裏那副斯文孤高的模樣，醉得不輕，眼神迷蒙得有些渙散。

  “這麽晚你怎麽又來了？”陸貞無奈，扶起他。

  蘇有章不肯起來，搖著頭，抬頭看著頭頂的陸貞，視線有些模糊，“小意呢……”

  “在樓上睡覺呢，你起來吧，醉得這樣厲害，到沙發上去坐坐。”

  蘇有章被扶起來，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雨水從他的下巴滴下來，他看著地麵，目光沒有聚焦，而後，很痛苦壓抑地說：“為什麽會是這樣？”

  陸貞沒有回應他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蘇有章低笑兩聲，整個人睜開蘇意的攙扶摔在地麵上，苦笑著說：“我蘇有章這輩子到底是對不起了誰？我年輕的時候明明有大把女孩子追的是不是？怎麽就落到今日這個地麵了？”

  陸貞蹲下身子扶好他，“你喝多了，到沙發上休息一下吧。”

  蘇有章不上去，趴在地毯上搖著頭，“陸貞，你年輕時也喜歡過我的，是不是？”

  陸貞一言不發。

  蘇有章問她：“我們的家……為什麽就變成今日這個樣子了？”

  他嗓音很淡，但字字帶著澀意，仿佛能在陸貞的心口上砸出一個坑來。

  “躺好。”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的他，隻是把他扶好，看了他一眼，眼底似有被塵封的往事，“要喝點醒酒湯嗎？”

  他繼續搖頭，雙手捂住臉，向來涼薄的唇瓣沉了下來，像是在無聲的哭泣，然後，他輕輕的，輕輕的說：“陸貞，對不起……”

  雨夜裏的風很涼爽，從院子裏刮進來，吹亂了陸貞的發。

  她的臉蛋在嘩啦啦的雨幕中蒼白而震驚。

  不知道過了許久，她搖頭，“你沒有對不起我，當年，是我一意孤行。”

  蘇有章低著頭，很久都沒有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醉意熏陶的眼底暗得似透不進光，“這些年……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開心過……答應肖東跟在想結婚，其實也是對不起她，我知道……我對她，已經沒有年輕時那種渴望了，我一想到她是肖東的女人，我心裏就自然而然把她當成了大嫂，我壓根都不想回家麵對她……陸貞，你說我上輩子是不是做的孽太多了？以至於我一輩子都在失去和嚐還？”

  陸貞聽他說這些話，心裏有許多感觸，卻不在那麽動容了，低低說了一句，“你醉了，休息一下吧。”

  “我唯一想做的，也是親近自己的女兒而已，是不是？”蘇有章低啞的嗓音裏，帶著濃重的疲倦，“我知道我這輩子都虧欠你的，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諒，但是……我隻是想要親近自己的女兒而已……”

  陸貞沒說話。

  蘇有章忽然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按在沙發上。

  然後，渾身濕透了的他，直直地跪下了。

  跪在陸貞跟前。

  陸貞微怔，眼神逐漸的釀出複雜的情緒。

  蘇有章低低開口：“對不起，陸貞，關於何嬌的事情，我承認，是因為寂寞作祟……我們結婚後，我與你的生活你也知道，無愛的婚姻……”說到這裏，他苦笑了一下，“而我，始終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我有一定的生理需求，不碰你，是因為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不想一直錯下去，否則這個錯誤會一發不可收拾……”

  “當然，我也從來都不知道，你有這樣的喜歡我，導致後來你得了躁鬱症……如果我知道會將你害成這樣，當初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娶你……”

  陸貞聽著這些話，眼中的情緒像是被打翻了墨硯。

  蘇有章說：“至於在想，我沒有對不起你過，我和她到現在，都沒有同房……”

  陸貞怔住，隨後看著他，眼底浮出了一絲不知道是痛快還是苦澀的笑意，“原來，她爭到最後，不過如此……”

  蘇有章看到她眼底清晰的浮出了一抹叫做痛快的情緒，隨後陸貞看著蘇有章，說：“你知道，小意為什麽恨你麽？”

  蘇有章看著她。

  陸貞笑得眼中含著淚：“因為你娶了阮在想。”

  蘇有章沒說話。

  陸貞說：“當年，她自己從樓上跳下去，誣賴我推她下去的時候，你打了我一巴掌，小意她，看見了……”

  蘇有章瞳孔微縮。

  陸貞繼續說：“你不相信我沒有這麽做，小意她卻深深的相信我，她有多恨阮在想母女，你心裏該明白，你娶了她，她不再認你了，又有什麽稀奇的？”

  蘇有章說不出話來。

  陸貞看著他這幅後悔莫及的樣子，一點也沒有那種報複的快感，或許是她真的不在意了，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在做陳述，把心裏麵多年的話拿出來，做個了斷。

  蘇有章捂著腦袋，像是情緒失控，過了好久，才冷靜下來，沉默地看著地麵，一語不發。

  幾分鍾的沉默之後，他忽然摔在地板上，狼狽不堪，卻沒有爬起來，蜷縮著自己的身體，就穿著那身濕透了的不再體麵的西裝，喉嚨間溢出深深淺淺的笑，像瘋了一樣。

  陸貞坐在沙發上，看著眼下的他，終於還是於心不忍，蹲下去扶他，“起來吧。”

  蘇有章隻是痛苦自嘲的笑。

  陸貞說：“小意，過來幫我扶一下你爸爸吧，我一個人扶不動。”

  她想：這麽多年的恩怨，都應該放下了，不管過去如何，大家都應該去放下，然後好好的生活，才不枉自己過去走過的彎路，吃過的苦，否則時時怨恨著，又能得到什麽好處呢？

  黑暗中，走出一道清瘦的身影來。

  她彎下了腰，與陸貞一起扶起了蘇有章。

  蘇有章看著扶住他手臂的人，眼底都是驚愕，然後一把摟過了她，聲音輕輕地在顫抖，“小意……”

  這一刻的蘇有章是可憐的。

  蘇意沒有推開蘇有章，隻是大眼睛看著有些縹緲渙散，剛才他跟陸貞的對話她都聽見了，她也知道了母親的內心想法，母親已經原諒他了，而她，卻不知道怎麽去原諒。

  “小意。”雨夜裏，陸貞拉住了蘇意一隻手，聲音輕盈平靜，“原諒他吧，他……始終是你爸爸……”

  那麽一句話，鑽進蘇意心裏，瞬間驅散著遮掩在心頭的一片片陰霾。

  其實她都不懂原諒到底是什麽。

  隻知道聽著母親的話，心髒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她想，她心裏不由自主地選擇了原諒，也許是因為，這個人跟自己有著血濃於水的親情吧……

  蘇有章睡過去了。

  陸貞把他安置在客房裏。

  蘇意回到樓上，站在窗前，環著胸，沉默看外麵黑茫茫的雨夜，不知道為什麽，覺得今晚的雨，讓人覺得很舒服，她想，應該是她釋懷了的關係吧……

  *

  翌日。

  蘇有章緩緩醒來，頭很疼。

  房門被打開，進來一個穿著灰色家居服的漂亮女孩，蘇意站在他跟前，環著胸，挑了挑眉，“怎麽樣？宿醉後，頭是不是很疼啊？”

  她唇角揚著，目光也很和善。

  蘇有章在幾秒的愕然後，眼眶居然紅了。

  蘇意受不了地擰了下眉，“我說，你都這個年紀了，能不能不要露出這麽煽情的表情啊？”

  蘇有章看著她，偏了下頭，眼底是強行隱忍的高興和脆弱，“你怎麽這麽早起？”

  “我是到現在還沒睡。”

  蘇有章怔，“怎麽不睡覺？”

  “不知道。”蘇意搖頭，盡量裝作一副很輕鬆的樣子，道：“就是睡不著。”

  “能和我說說嗎？”

  “說了你也不懂。”然後就出去了，聲音從門後的走廊傳來，“洗漱一下吧，我給你煮了醒酒湯，出來喝。”

  蘇有章坐在床上，拿著自己的外套，忽然彎眸笑了。

  *

  一瞬間，那種寒潭三尺的冰凍就被瓦解了。

  蘇意原諒他了，可是她不想再去提以前那些不高興的事情了，所以她一句話也沒提。

  蘇有章明白，過去是一道跨不去的鴻溝，而如今他還能得到原諒，是他今生所得到的，最圓滿的句點。

  陸貞今天做了他的早餐份額。

  蘇有章坐在桌上跟她們一起吃飯，偶爾簡單的搭腔幾句，氣氛還算和諧。

  *

  第二日晚間。

  陸貞跟大先生在廳裏跳探戈。

  蘇有章過來了，是蘇意去開的門，他手裏拿著一個黑色公文包，五十來歲的迷人成熟男人，精神抖擻，英氣非凡。

  蘇意笑了一聲，無聲。

  原諒是原諒了，但要重新叫老爸，還需要一定適應的過程。

  大先生摟著陸貞的肩膀，眼角餘光看見蘇有章，挑了挑眉，不悅道：“事情不是已經完了麽？他怎麽又來了？”

  陸貞跟他繼續跳著舞，笑著說，“他是來找蘇意的。”

  “需要天天來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意是他的命。”

  大先生歎了一口氣，“好吧，我隻能安慰自己了。”

  “安慰什麽？”

  “安慰自己不要玻璃心，做顆水泥心啊。”

  陸貞抿唇笑，“說什麽呢你，都這個年紀了，還說這種孩子話。”

  “那不能這麽說，任何時候，我們都要保持一顆年輕的心。”大先生微笑，眼眸深邃。

  蘇意跟蘇有章站在一旁看兩人跳舞。

  蘇有章隨口問：“她還會跳舞？”

  “豈止隻是會？”蘇意笑，“還會彈鋼琴呢，是你自己以前不屑了解而已。”

  “……”蘇有章被自己女兒說得訕訕的，閉了嘴。

  兩人到了廳裏的沙發坐下。

  蘇意看著廳裏跟大先生跳舞默契非凡的母親，問了蘇有章一句，“媽媽談其他人你不介意？”

  蘇有章抬頭看了眼大廳，搖頭，“在國外很多這樣的案例，這沒什麽。”

  “那你還真挺大方的。”

  蘇有章含笑點頭，“小意，我今天帶了這個來給你。”

  “是什麽？”蘇意喝了口水，接過蘇有章遞過來的文件，看了幾眼，詫異道：“你真的要把公司給我？”

  “我的東西，本來就全部是你的。”

  “那你就不怕阮在想她們有其他想法？”

  蘇有章抿了口水，淡淡道：“這些年我也沒跟她發生什麽，娶她，是圓了你宵東叔叔的心願，在想應該心裏清楚的，我會跟她說清楚，並給她們一個房子安置。”

  蘇意看著手下的文件，想了想，忽然說：“好啊，你公司要給我，那我就要了，不過你要給她們的房子，我不同意。”

  蘇有章看著她，“這樣不太好吧？”

  “你跟她離婚唄。”蘇意又提出了一個條件。

  蘇有章震驚，遲疑道：“這些年，她們也……”

  “那你還要不要我這個女兒了？”蘇意不理會他的話，直接開口問。

  蘇有章麵有難色。

  蘇意又笑著說：“跟你開玩笑的，不過你說公司給我，那我就真的收了啊。”

  “嗯，合同都擬好了，你簽個名字，我名下的股份就都轉移給你了。”

  蘇意聞言，爽快地簽了名字，然後笑著說：“反正你不準給她們房子，沒我的允許，不準給。”

  蘇有章：“……”

  “你要敢不聽我的，我以後不給你養老。”蘇意開玩笑似的威脅他。

  蘇有章無奈。

  蘇意笑吟吟彎著眉，“至於她們對我媽媽做的事情，我會親自去找她們算賬的，你就別插手了。”

  蘇有章：“……”

  蘇意見他不表態，虎了臉，“知道了嗎？不準插手！”

  蘇有章無奈歎息，“我知道啦。”

  “這樣就對了嘛，我們是一家人，你早就應該站在我這邊了，還有……”

  “什麽？”

  蘇意認真了神色，沉聲道：“我要證明給你看，當年，媽媽真的沒有推阮在想下樓。”

  蘇有章看著她的眼睛，輕輕道了一句‘嗯’。

  “所以，明天開始，我去你家住吧。”

  “啊？”話題轉變得太快，蘇有章有些不適應。

  蘇意往前坐了一些，認真道：“我說，明天開始，我去你家住幾天。”

  “好啊。”蘇有章點頭，滿眼的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