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怎一個慘字了得
作者:槍手1號      更新:2022-06-06 08:13      字數:4283
  岑重是帶著有些失落的心情,離開獨山的。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是一個書也讀得好,事也做得了的當世標杆。

  他既看不起那些不讀書的莽漢、癡漢,更看不起那些把書讀傻了隻知道之乎者也,隻曉得詩詞歌賦的傻缺。

  因為大部分不讀書人的莽漢知道自己蠢,還是願意服從領導聽從指揮的。但那些讀傻了書的家夥, 卻都認為天老子第一,他第二,明明是自己不行,還偏偏不認帳,一旦做錯了事,那都是別人的問題。

  這樣的人,不做事還好, 至少他隻能禍害身邊的人,可是一旦做了官, 主政一方,那禍害的可就是一方的人了。

  偏生這樣的人,現在還是為數不少的。

  岑重一向都是居高臨下的俯視這樣的家夥,嘴上不說,心裏卻是充滿了鄙夷。

  直到他碰到了蕭誠。

  一個書讀得不比他差甚至還要比他強一些的讀書人。

  這一點,他老子岑老夫子作了注解,岑重不得不服。因為他自己也是岑老夫子一手一腳教出來的。

  但同時,蕭誠還是一個做事比他更勝一籌的人。

  說不定要勝出好幾籌。

  不過岑重的自尊心不允許他認為自己比蕭誠差得太遠。

  比起岑重,蕭誠來到西南的時候,是真正的白手起家。

  岑重來時,蕭誠已經打開了局麵, 他起家的三千兵馬, 便是蕭誠給他的。

  而現在, 岑重每一次來到貴州路,總是能看到這裏又出現了很多的新變化。

  軍隊的事情就不說他了。

  岑重自覺在這個方向上跟蕭誠沒有可比性,人家算是家學淵源。

  但在民政之上也輸給蕭誠,真讓岑重很是覺得無顏見人。

  一個土地承包到戶, 便讓貴州路舊貌換顏。

  但自己在廣南西路開始的推廣的時候, 卻處處受到阻撓,推行極是不順。

  一個稅費合一,提高商稅,使得蕭誠在貴州路百姓之間的聲望嗖嗖往上竄,而做生意的,居然也閉嘴不言,老老實實的交稅。

  而自己在廣南西路邯鄲學步,馬上便有無數的人跳出來,說自己與民奪利,是貪官惡吏,關鍵是,在這個過程之中,還當真出了不少的惡性的案子,多是地主官吏逼迫那些小商小販從而導致死人的極端事件。

  天可憐見,自己推廣這些政策的目標人物,那裏便是這些小商小販了,明明是那些大商家好不好?

  與蕭誠一席長談, 岑重也算是明白了這裏頭的關鍵所在。

  政策是好的, 但更鍵的是執行的人。

  沒有那一個統治者希望自己的治下民不聊生,依不蔽體, 食不裹腹。

  那怕就是何不食肉糜的那位遺臭萬年的家夥,內心深處,指不定也充滿了對於貧苦百姓的同情與憐愛。

  政策很好製定,執行的過程才是最大的難題。

  兩地最大的區別也就在這裏。

  明白了關鍵,但怎麽做,岑重現在還是茫然無頭緒。

  雖然他現在是一地安撫使,但不像蕭誠在貴州路有著絕對的權威,而他治下的那些官員,絕大部分受到他的熏陶或者畏於他的威名,基本不敢亂來。

  所以在政策的執行過程之中,雖然有時候也走樣,但大體之上還是維持在一個可以容忍的範圍之內。

  但自己在廣南西路可就不行了。

  說白了,就是蕭誠在貴州路是另起爐灶,重新在廢墟之上修了一棟樓起來。

  而自己呢,隻是在原有的房子裏修修補補,雖然敢換了一些被白蟻駐空了的柱子,但那為數更多的椽廓檁條,卻基本沒有動。

  一動,就是傷筋動骨。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岑重腦子裏還回想起臨走之時,蕭誠似笑非笑地對他說的這句話。

  不過八個字,但內裏卻蘊含著無比的血腥與暴力。

  岑重終究還是一個士大夫,終究還是無法像蕭誠那樣下定決心,敢於推倒過去的一切重建。

  但凡是阻礙在他前麵的,他都敢於掀翻。

  隻不過他的掀翻的節奏把握得極好,每一次都讓事情完全處在一個可控的範圍之內。

  現在,這個家夥又準備去掀翻治下的幾處頑疾了,等到他將這幾處頑疾也治愈了,那貴州路必然會再上一個新台階。

  一處地方,一旦走出了正軌,形成了良好的循環,那他的發展速度,會讓其它地方瞠目結舌。

  到了那個時候,廣南西路就更無法與貴州路相比較了。

  所以岑重給自己立下了一個時間節點,當蕭誠拿下了大理,便在大理建立起了良好的秩序而自己還沒有理清廣南西路的話,那他就服輸。

  從此心甘情願的居於蕭誠之下。

  真是希望自己在這一場競爭之中別再輸了。

  好歹也保留一點麵子啊!

  對於岑重的這點子小心思,蕭誠笑而不語,岑老夫子卻哧之以鼻。

  老夫子認為自家兒子沒有半點贏麵。

  老夫子如今不再當私塾夫子了,在蕭誠的再三懇求之下,老夫子以七十高齡出山,當了貴州路的提學,專司督辦一路之學政。

  蕭誠費了老鼻子兒勁把老夫子忽悠出山,讓他放棄了飲酒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美好日子,自然是沒安好心。

  一來,這位老夫子雖然一輩子沒考中過進士,但學識水平都是上上之選,是個行家,而且能教育出岑重這樣的實幹家,他本身做事,又怎麽會差呢?

  二來,老夫子教了一輩子書,桃禮滿天下,不說近二十個進士了,這些人蕭誠想忽悠來也不大可能,但老夫子還有更多的學生,沒有考中進士的,那就可以打打主意了嘛!

  先生貴為一路提學,說不定就有過去的學生來這裏謀個出路。

  現在貴州路上,差得就是讀書人,更差的是有些本領的讀書人。

  那怕那些把書讀傻了的家夥,也能弄來替貴州路上的娃娃們啟個蒙總行吧?

  而且,這些能讀得起書的家夥,家裏一般都是比較有錢的,至少也是一個小康之家,不然也請不起開價比較昂貴的岑夫子作先生,這些人來了,還可以變相拉動貴州路的消費嘛!

  當然,老夫子也還是個心懷天下的熱心人,過去考不了進士,當不了大官,這滿腔熱忱無處放送,現在自家學生給了這麽一個機會,老夫子卻是幹勁衝天了。

  這兩年,貴州路上學風興盛,到處可見學館私塾,時時可謂琅琅讀書之聲,蓋因為這位老先生不遺餘力地推動。

  一名仆人,一頭毛驢,兩個護衛,老先生遊走在貴州路各處,每到一處,伸手便要錢建學校,尋先生。

  老夫子身份超然,一伸手,不管是本地官府也好,還是富豪鄉紳出罷,一個個都是積極響應,要錢給錢,要物給物,要房子給房子,短短時間內,貴州路上學館遍地,關鍵是,沒花官府幾個錢。

  對於岑重想接老夫子去廣南西路享福的想法,老先生直接翻了個白眼兒給他。

  岑重又不能把廣南西路提學的位子給自己老子,便也隻能看著自家小師弟糊弄著自家老爺子給他興高彩烈的幹活兒。

  當然了,老夫子也是樂在其中,精神倒是比以前好了許多,也讓岑重很是欣然。這一次來,還專門給老夫子送來了一個暖床的丫頭。

  這一招,讓蕭誠目瞪口呆半晌,看著岑老夫子那矜持卻又滿意的模樣,當下便明白在這件事情上,自己似乎是辦差了。

  到底自己還算不上這個時代真正意義的士大夫。

  不過蕭誠也充滿惡意的想著,看岑老夫子如今這精神矍鑠的模樣,搞不好給岑重添個小弟弟抑或是小妹妹,哈哈,到時候岑重那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幾個兒子女兒,臉上可就好看了。

  十八新娘八十郎,

  蒼蒼白發對紅妝。

  鴛鴦被裏成雙夜,

  一樹梨花壓海棠。

  蕭誠惡作劇一般地給自家夫子寫了這麽一首詩,本來是想調侃一下老師,不成想岑老夫子反而以此為榮,得意洋洋地向著自家親朋好友弟子炫耀這首詩,倒也讓蕭誠是哭笑不得。

  有得意的,自然也就有失意的。

  與岑重的失落有些不同的是,三年前懷著滿滿的惡意到了貴州路上的從三品大員胡屹,如今卻是被生活磨得完全沒有了脾氣。

  來自於貴州路各界對於堂堂三品大員的暴擊,讓胡屹已經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將轉運使衙門定了綏陽,是胡屹當初自認為選址絕佳的策略。

  綏陽屬於遵義府,而且又與思州相連。

  胡屹不認為播州,思州能與蕭誠一條路走到底。

  蕭誠的搞法,最終必然會觸及到這兩地的底線,雙方肯定會為了諸多利益訴求的不同,而最終翻臉。

  不得不說,胡屹雖然做事不大靠譜,但畢竟還是進士出身,考慮問題也還是有自己的一套的。

  如今遵義府,黔東西府兩個為楊家和田家掌握的府治,在經濟發展之上比起銅仁、畢節、黔南等地已經落後了不少,而這些,也的確是因為這兩地在推行土地承包,稅費合一,提高商稅等一攬子政策不力的原因。

  胡屹很想搞事。

  但問題是,這兩地雖然矛盾重重,但卻沒有一個人敢於跟胡屹勾結搞事。

  遵義知府雖然還是楊慶,但楊慶已經老了,現在隻掛了一個名,真正主事的的,變成了楊泉。而楊泉則是最早跟隨蕭誠的那幾個人之一。

  而黔東南由田疇掌控,田家在三年前的羅氏鬼國一事之後,遭到了清洗,鮮血都還沒有完全幹涸了,那個敢跳出來鬧事?

  事做得不好,政策推行不力是一回事,這樣的問題,可以找出千百條理由來推娓,來解釋,但勾結外人,就是另一個性質的問題了。

  當然,兩地主流不想與胡屹拉上任何的關係,但總還是有一些利益受到重大損失而又走投無路的家夥,死馬當作活馬醫,把胡屹視為了救命稻草,從而勾搭在一起,做一些鬼鬼祟祟的事情。

  估計胡屹可能是大宋混得最慘的一路轉運使。

  一間二進的青磚瓦房便是他的轉運使衙門,深處於綏陽城內最為偏僻的一條街道,據傳聞,這間屋子還是一間鬼宅,一直都租不出去。

  之所以租下這間房子,是因為胡屹窮,沒得錢租更好的房子。

  隨行的護衛們雖然害怕,但架不住胡屹昂然住了進來,也隻能膽戰心驚地跟著住進來。

  似乎是胡屹的那身紫袍官服和大印當真有著不俗的威力,反正大家住進來之後,倒也是沒有遇上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情。

  不過這對於這些人的境遇,也並沒有什麽幫助。

  安撫使衙門對胡屹視而不見。

  下麵的各級官府有樣學校。

  上門要錢?沒有!要人?沒有!

  想要白役?

  開什麽玩笑?貴州路上就沒有白役這一說,您想要,自己去跟安撫使說,拿了安撫使的條子就可以征發白役。

  可憐這間青磚瓦房在住了三年之後,不是這裏破了,就是那裏漏了,胡屹連修繕的錢都沒有。

  連他們這些人的生活費用,都還是劉鳳奎見他們太可憐了,每隔上一段時間,讓他的手下,從汴梁把這些人的薪餉給領回來。

  沒錯,這些人的薪餉便是汴梁發的。

  包括胡屹與他手下的那些護衛,文吏。

  因為貴州路不給這些人發薪餉,至於什麽公使錢啥的,更是想也別想。

  如此淒慘的轉運使衙門,當真是前無古人,而且隻怕也是後無來者了。

  胡屹根本就沒有辦法履行他的職責。

  他倒是可以跑到貴陽府,在安撫使衙門裏來去自由,但在綏陽,他連知縣衙門都進不去。

  守門的衙役不理會他,那些在汴梁城裏都能呼風喚雨的班直,在綏陽要是敢得瑟,這些衙役捕快真敢就操起大棍子揍他們。

  誰不知道你們是來跟蕭撫台為難的啊,這樣的人,蕭撫台容你活著,那是大人有大量,宰相肚子裏能撐船,我們這些人小人物,卻是容不得隔夜仇的。

  換作另外一個人,隻怕早就卷了鋪蓋,灰溜溜地回汴梁去了。

  不過胡屹是一個軸人,越是這樣,他越是便跟蕭誠杠上了,就是不走。

  而且他手下的這幫人,現在也真是同仇敵愾了!

  啥時候受過這樣的氣啊?

  既然吃定了蕭誠不會宰了他們,那就卯著勁兒地來給蕭誠找不痛快吧!

  上下一心,有誌一同,不讓蕭誠吃一回癟絕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