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巧工
作者:柯山夢      更新:2020-03-18 02:47      字數:4794
  蘇州城閶門外人流如織,一輛四輪小車破開人流,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前進,龐雨盤腿坐在車架上,前麵的車夫光著膀子,他拖著兩根繩子牽引四輪小車,似乎也沒太費勁

  。

  這種四輪小車幾乎貼在地麵上,說起來是在坐車,但往周圍望去,周圍行人都比他高,平視隻能看到一片腿腳,龐雨感覺自己是被人牽著遊街。

  旁邊走過一個頭上頂著塔的和尚,那塔足有半人高,從龐雨那盤腿坐姿的高度仰視過去,塔頂搖來晃去,隨時要迎頭砸下來。

  “停下停下!”龐雨忍受不了這種體驗,招呼兩聲後,那車夫立刻停了車,龐雨揉揉兩腿下了車,然後從地上站起,郭奉友立刻到了身邊。

  他們已經從閶門出城五裏,沿途依舊房舍林立,行人不見絲毫減少。

  “二哥,這蘇州城到底有多大?”何仙崖坐的是一輛獨輪車,那車夫比四輪車便要辛苦一些,要靠肩膀承受一部分重量。龐雨已經在蘇州待了三日,幾乎把城中走了個遍,蘇州府城的總體格局是三橫四縱,城中水道交錯,將水運之利發揮得淋漓盡致,形成了以蘇州為中心的太湖經濟區域,

  是明代人口最密集的地區,所以蘇州遠遠不止蘇州城內,整個太湖地區密集的市鎮都是蘇州的延伸。今日龐雨出了城,才發現以商業而論,城外的繁華甚至超過了城內。就龐雨走的部分,出城六七裏,依然是市鎮形態,如此龐大的城市群落,三日時間也隻夠遊曆一下主

  要街道。何仙崖跟著下了車,龐雨問了路,沿著一條河道往北行去。蘇州城內外溪河環繞,河上大小舟船往來,沿街各處草樹蔥蔥,比起桐城安慶這些小地方來,綠化反而更好,

  更多了一份水鄉的溫婉。

  路上女子大多身穿素色窄袖長裙,比之南京市井多了一份淡雅,還有一些新鮮樣式,連南京都未見過。

  何仙崖四處看過之後低聲道,“往日桐城那些女人整天說‘蘇樣’,但凡有蘇樣來,幾日就流行滿城,如今到了蘇州才知,桐城那蘇樣有些不倫不類。”

  龐雨笑道,“從古到今都是如此,不論好不好看,先得趕上潮流。”“不過若要論工巧,確實蘇州當屬第一,這兩日咱們看的湖絲、書本、靉靆、折扇這些東西,都是盡善盡美,比起蘇州的匠工,外地都略顯粗糙了,難怪桐城的女子每次都

  要問說是不是出自蘇州。”

  “今日咱們要去看這個,聽聞是蘇州城中有名巧匠,難得是還能寫書。”

  何仙崖有些擔心的道,“那他是讀書人,不知會不會冷落我們。”

  “他沒有功名。”龐雨得意的一笑,“連監生都不是,還沒資格冷落咱們。”

  何仙崖想想後附和道,“明日拿了旗牌,便是安慶守備了,一個手藝人豈敢冷落。”

  “拿了旗牌還隻是暫時攝事,等到兵部的告身下來,我才是正式的安慶守備。”龐雨說到官職,不由自主的把手背在背後,把身形挺得更直一點。

  此時走到了河道拐彎處,一座小院剛好在凸出的位置,河水三麵環繞,院中一棵大槐樹極為醒目,門上掛的燈籠寫著一個薄字。

  龐雨走到門前,那郭奉友已經搶先一步,拿起門環扣了幾下。

  院門很快打開,一名小廝出來客氣的道,“貴客何事?”

  “請問此處是否薄鈺先生府上?”

  小廝打量龐雨兩眼,“不知貴客從何來?”

  “在下是安慶軍中人,巡撫軍門的馬先生介紹過來的,聽聞薄先生在為張大人製造銅炮,特來向先生請教。”(注1)

  小廝臉色一緩,輕輕拉開門頁,帶頭往裏走去。

  龐雨信步走入,與一般人家確實不同,園中堆滿木架,還有各種鋸子、錘子等工具。地上赫然擺著一門銅炮,就這麽隨意的放在院落中。

  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正坐在院中,手中抓著一個靉靆,他抬頭看向龐雨,眼神迷茫了片刻,似乎還沒從思考中脫離出來。

  那小廝站在男子身邊低聲匯報,龐雨見老老實實的行禮道,“晚生安慶守備龐雨,見過薄先生。”

  薄鈺眨眨眼睛,似乎回過神來了,連忙站起來道,“原來是守備官,可是來問炮的。”

  “是來向先生請教的。”“先前張大人聽聞流寇入境安慶,立刻安排小人製作銅炮,說要以備安慶守城所用,小人趕製近月得成一門,聽聞流寇又退去了,巡撫衙門便再無下文,還以為張大人不要

  了。”

  龐雨客氣的笑道,“張都堂一方封疆,說過的話那便是算數的,製成的一定會要。當日是為安慶而製炮,便是在下所領人馬用炮,張都堂讓我先過來看一看。”“守備官往這邊來。”薄鈺有些激動,連手中的靉靆都沒放下,便領著龐雨到了那門大炮前,自豪的指著那門炮道,“龐守備你看此炮,炮身長六尺,用彈五斤,用藥三斤,

  在城外操炮一次,在三百五十步外留下炮坑兩處,若是擊中了人,必是四分五裂之下場。”龐雨一邊聽著一邊蹲下細細查看,此炮身管粗壯,炮耳用鐵箍固定在炮架上,炮架卻十分低矮,就像龐雨剛才坐的那個四輪車一般,這樣使得這門火炮與龐雨印象中的前

  裝火炮有很大不同。

  “薄先生此炮甚為精良,但這炮架為何如此之低,若是要在官道行動,這輪子還沒車轍印深。”薄鈺自信的道,“此炮主要為守城所用,都在城牆之上移動,在下在蘇州城牆上去看了,都阻不住這輪子。而且此形製,也是按照泰西紅夷炮的炮架,遼東用得合適,定是

  錯不了的。身管盡為青銅所成,便有一大便宜,可用鑄造農具的鐵模製炮,不分四季,也不需費時晾幹泥模。”

  “原來如此,不知此炮重量多少?”

  “千斤有餘。”

  龐雨看完心中有些底,他對這種前裝炮的知識都是電影上看來的,唯一能說得上的就是外形,至少炮架必須改進,否則基本談不上機動力。“薄先生這炮製得甚好,但所有東西最優先的一點是滿足需求。如今流寇退去,在下覺得製炮的用途應有些變化,首要便是重量和炮架,不但要輕便,還需要堅固,我需要它能在官道上每日行進五十裏,至少持續十日以上,能用最多四匹馬拉動,兩匹馬最好,炮架和炮身能方便的拆卸,便於裝船卸船,炮身上要有用於吊裝的掛件,而且價

  格要便宜。”

  何仙崖幾人都驚訝的看著龐雨,他們沒想到龐雨能提出這麽具體的要求,聽起來龐雨連炮都懂,那棍神果然神通廣大。

  薄鈺呆了片刻,嘴巴動了幾次都沒有發聲打斷,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道,“在下做的這炮,隻收到最初的一百五十兩銀子,鐵模那裏就用掉一百兩,這銅價又貴…”

  “差多少都由在下補上,這門炮我買下了。”龐雨拍拍冰涼的銅炮,雖然外形不太好看,但好歹是一門可以用的炮,比安慶府發給桐城那些百子炮強多了。

  薄鈺情緒高了不少,他用拿著靉靆的手搓搓另一個手背道,“那在下找個船家問問,如何運到安慶府去。”銅炮的買賣落實,兩人關係拉近很多,龐雨對這炮還是其次,他更在意這個製炮的人。聽著薄鈺說話時,眼神落在薄鈺手中的靉靆上,竟然是一個帶耳掛的無框眼鏡,耳

  架是銅製,與鏡片相連的地方做成花瓣狀,不但工藝高超,而且十分精美。

  龐雨想起方以智說的遠鏡打磨,不由開口問道,“薄先生還會製鏡片?”

  “此物所用很多,找在下做的人甚多,隔幾日必要交付一些。”

  “那先生能磨遠鏡所用的鏡片否?”“自然也行。”薄鈺四處看看,突然想起還在院中,連忙請了龐雨往後走,卻沒有進屋子,繞過房舍之後便是那棵大槐樹,槐樹旁有一個竹亭,便挨著河岸,周圍點綴著一

  些翠竹,亭子雖小卻有意境。薄鈺讓小廝去泡茶,轉身進屋去拿出一支銅管,在龐雨麵前將銅管拉出,竟然是伸縮式的三節望遠鏡,長度足有一米多。何仙崖等人候在亭外,看到這種東西也是大開眼

  界,光是這個伸縮式的管筒,便是此時的高科技了。

  這種伸縮遠鏡不是方以智那個簡單的木筒可比,工藝上精良許多,使用也更加方便。

  龐雨接過在手中,手感頗為沉重,似乎也是銅製的,他對薄鈺問道,“在下在南京見過一位公子製作遠鏡,是參照湯若望的《遠鏡說》,不知薄先生是否也如此。”

  “那《遠鏡說》中,涉及遠鏡製作之法的,不過百餘字,且其光路圖頗多謬誤,若是那位公子按法施為,恐怕做不出來。守備官可以往外試看。”

  龐雨舉起遠鏡往左側河道望去,片刻後驚訝的問道,“先生做的這個千裏鏡怎地是倒像?”

  薄鈺搖搖頭道,“在下用的是兩麵凸鏡,出來便是倒像,但此法做出之物,能看得更遠,放大倍數更佳,泰西人多用遠鏡觀星,倒像也可用。”

  龐雨拿著那一米多長的遠鏡翻看片刻,“我能想法把像倒過來。”

  這次輪到薄鈺驚訝,“守備官你懂遠鏡?”

  “在下還能畫出光路圖,不過在此地太過倉促,需回到安慶之後花費時日方可。”

  “那大人能不能到時寄一份給在下。”

  “造鏡至巧也,用鏡之變也。取一定之法於不定之中,必然麵授方得了然。若但憑書,不無差謬。”

  薄鈺驚訝的看著龐雨,“守備官竟然親身看過《遠鏡說》,難以置信…”

  龐雨高深莫測的一笑,他不過是在方以智那裏翻看了一下,隻不過他記心好,把這一段剛好記住了。“這《遠鏡說》如薄先生所言,其中多有謬誤。在下原本是讀書人,已經入國子監。因見百姓多有視物不便之人,是以多年潛心研究光學,是要造福百姓,豈知天下不再太平。” 龐雨沉痛的搖搖頭,“偌大的江北,就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在下憤而專注兵學、彈道學、製炮學,便是等著一朝為國所用,決心棄筆從戎,僥幸在桐城平民亂

  破流寇,得張都堂看重,即將就任安慶守備一職。”

  龐雨滿臉的悲天憫人,言辭中又充滿正氣,那薄鈺聽得滿臉的欽佩。薄鈺突然一拍手,“龐班頭,桐城的龐班頭,原來獨平民亂的龐班頭,不對,是龐大人,大人以監生而投筆從戎,可謂文武全才,才德更是令人敬仰。薄某也如大人一般想

  的,一身技藝都為造福百姓,半點容不得馬虎,凡百工技藝,薄某皆親身其事,所學也甚為繁雜,但龐大人方才所言的彈道學是一門什麽學問。”

  龐雨一揮手道,“是專門研究炮彈飛行軌跡的,需要用到正弦、餘弦等等…”

  “原來龐大人也懂正弦餘弦。”薄鈺又一聲驚叫,倒把龐雨嚇了一跳,他以為此時是沒有這些三角函數的,隻是隨口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忽悠薄鈺,豈知薄鈺是這個反應。“在下拙作《行海測天知道日遠近法》之中,多有用到正弦餘弦,平日有一些耶穌會友探討,但官衙中人懂得的,龐大人是首位,而且龐大人所言,正弦餘弦還能用於發炮

  所用,還是聞所未聞。”龐雨咳嗽一聲道,“薄先生抬舉,不過在下確實對數理、幾何都有深入的研究,方才所說炮彈軌跡,不光用到正弦餘弦,還涉及炮彈初速、空氣濕度、海拔、風向風速、高

  差、地球自轉,任何一個因素,都會對炮彈的落點產生影響,何謂初速,便是炮彈出膛的速度…”

  他越說得多,薄鈺的嘴巴就越大,龐雨所說的有些奇怪,細細一想似乎又有道理,雖然很模糊,就像打開了一道不知通向哪裏的窗戶。

  龐雨把看狙擊電影裏學來的彈道知識基本用光,薄鈺已經一頭霧水,但又對龐雨有點莫名的佩服。

  “若是薄先生對這些有興趣,可來安慶與在下一同研習,既可增長學問,也可為國製器,正是一舉兩得。”

  薄鈺露出為難的表情,皺眉想了半晌道,“故土難離,手上還有許多活計未完,這…光路圖、彈道學,在下又都想學,去短些時日應也無妨,待在下籌劃,待在下細想。”

  龐雨倒也不逼迫,與薄鈺又聊起其他器具,到午時前後才告辭離開。薄鈺依依惜別,一路送了很遠才返回。

  何仙崖從進門就插不進話,此時出了門才終於忍不住道,“二哥你何時學了光路圖、兵學、彈道學的?”

  “我沒學。”

  “那…”何仙崖壓低聲音,“這薄先生去了安慶,問你學這些東西怎辦?”

  龐雨無所謂的道,“銅炮和遠鏡,都是我需要的東西,好在這人都會,先騙去再說。”

  ……注1:薄鈺,明末蘇州巧匠,曾自製渾天儀、水銃、地雷、地弩等,流寇入安慶時受張國維之托製造銅炮。著有《格物論》、《渾天儀圖說》、《簡平儀圖說》、《窺筒定中星圖說》、《沙漏定時說》、《行海測天知道日遠近法》《天形北高南下辨》。尤其擅長製造遠鏡,薄鈺所作遠鏡為三節伸縮開普勒式,到1950年代,還有他所製望遠鏡留存於世,經當時檢驗為倒像,可見薄鈺當時尚未解決開普勒式遠鏡的正像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