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戶房
作者:柯山夢      更新:2020-03-18 02:47      字數:4127
  “唐大人早。”

  龐雨恭敬的站在戒石亭外,對著迎麵而來的唐為民問好。

  回到桐城之後,唐為民便稟明縣丞,將龐雨調到戶房做事,今天是龐雨第一天上班,早堂一完便來到戶房報到。

  “龐小弟來了。”唐為民還是那副極有親和力的模樣,“先與我去拜過趙司吏。”

  龐雨連忙應了,跟在唐為民身後前往戶房。縣衙雖名為六房,但實際上還會分出一些小的部門,比如承發房、架閣庫、糧房、馬房、鋪長房等等,越大的縣便分得越細。戶房的位置是在左側的第三位,排在吏房和

  禮房之間。

  戶房的麵積並不大,裏麵人卻不少,堆滿了各種賬冊。“眼看就要到八月,這幾日你們幾個書手,定要把各鄉逋欠花戶一一清出,都要像南塘裏這般明了,上月便應做完的事,延了一月還未做完,轉眼要收秋糧,堂尊到時比較

  錢糧,讓戶房拿花戶名冊,拿什麽去交,哪一鄉清不完,哪個書手就休想下值。”

  趙大人舉著一本薄薄的冊子,正在戶房中訓話,氣氛稍有些緊張。

  唐為民輕輕咳嗽一聲,待趙司吏看過來後道,“趙大人,龐雨今日起調來戶房辦事,屬下特領他來拜見大人。”

  龐雨連忙按唐為民教過的那樣跪倒,“小人皂班龐雨拜見趙大人。”

  趙司吏臉色一緩,虛抬手臂道,“起來吧,房中狹窄,就不正坐受禮了。”戶房眾人都站起來,好奇的打量龐雨,以前龐雨曾在戶房幫閑,但很短時間就被退了回去,當時沒人留意他,但最近這傻子的經曆頗有戲劇性,頭上受傷開竅,兩天就靠

  拍馬屁得了縣丞的看重,然後就出差了十多天,連個人影都看不到。正因如此,衙門裏麵反而流傳出更多版本的二傻子開竅故事。

  待龐雨起來後,趙司吏對著房中的書手皂隸道,“龐雨是縣丞大人看重的人,那日大家也看了,確有真才實學,日後都是戶房的同僚,大家要同舟共濟。”

  趙司吏也不等龐雨表態啥的,便對唐為民道,“唐典吏你先帶龐雨看些要緊的事項,下月一忙起來,也好上得了手。”

  唐為民輕聲道,“屬下領命,屬下打算先讓龐雨熟知《賦役全書》,因其記性甚佳,日後可隨時備查,以免翻閱費時,如此是否妥當,還請大人示下。”

  趙司吏稍稍沉吟後道,“甚為妥當,如此正可盡其所長,不負縣丞大人用人惜才的苦心”

  龐雨聽這個意思,把自己當成了人肉檢索,但不等他抗議,兩個上官幾句話商量完畢,隨後便把龐雨安排在西南角落裏,唐為民拿出一本不到兩指厚的線裝冊遞給他。

  龐雨把冊子擺好,隻見封麵上寫著“賦役全書桐城縣”七個字。

  戶房中各忙各的,龐雨隨意的翻看起手中的《賦役全書》,原本他以為就是稅收方麵的規定和征收比例,誰知越看越驚訝。

  等到粗粗翻過一遍,龐雨感覺頭暈腦脹,連連搖了幾下腦袋。

  正好唐為民路過,見狀勸道:“龐小弟不用著急。”

  龐雨苦笑道:“沒成想如此繁雜,若是馬上要用到,小人可真是記不下來。”“這是一縣之賦稅,桐城四十七裏,各裏更有各自情形,光看這全書,便是背下來也當不得用,不仔細做個兩三年,更難說精通,是以萬勿心急。況且近些時日正好有閑,

  大可慢慢研習。”

  龐雨有些奇怪,方才趙司吏還在催促進度,為何又說有閑,於是問道,“可是戶房另有要事?”

  唐為民笑道,“不是戶房,各房都不派人出門,因為代知縣事楊大人即刻要來上任了。”

  ……。

  自從倉儲巡查完畢之後,龐雨驟然拉升的人生曲線進入橫盤整理期,因為七月底的時候,從安慶傳來了代理知縣將要履任的消息。目前的代理知縣是宿鬆知縣楊芳蚤,他已在安慶府述職完畢,宿鬆事務告一段落。楊芳蚤是崇禎四年進士,在宿鬆任上三年,雖說還在等待吏部正式任命,但高升的可能

  相當大,就在這個等待的空隙裏麵,安慶府安排他暫代桐城知縣。楊芳蚤大概會代理到十月前後,縣丞此時就不再有大動作,維持著縣衙的日常事務,其他的典史、各房司吏、各巡檢司、教諭、陰陽等等,也都等待代理知縣就任,大家

  一起混過這段過渡期。就這樣等到八月初二日,宿鬆知縣楊芳蚤在安慶述職完畢,趕到桐城縣正式代理知縣,楊芳蚤與桐城縣衙的人想法差不多,隻是短暫代理桐城知縣,連上任的儀式都沒搞

  ,略微拜訪一下重要的鄉官士紳,跟著就升堂辦事。而桐城的人也知道楊芳蚤隻是短期任職,地方鄉紳在升堂見麵之後也不過多與他走動。

  楊芳蚤不求出什麽成績,隻要不出問題就好。所以他任何縣衙的職位都沒有動,一切維持原狀,以保證縣衙的正常運行,小小的桐城官場十分平靜。

  麵對這種情況,龐雨當然不會去考慮什麽改換門庭,依然緊緊團結在縣丞的周圍。另外一邊家裏的資金鏈問題,在龐雨貪汙和變賣無形資產的努力中,已經完全化解,關於聘禮的事情,劉嬸還沒給龐雨答複,她最近很少出門,劉家仙女倒是在街上攔截

  了龐雨兩次,被龐雨一溜煙跑掉了。

  而楊芳蚤上任之後,果然不放告過堂,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今年的錢糧賦稅,這是縣衙一年中的大事,也是衙門各人的大事,下半年收成多少,便看著這一把了。八月是春稅征收的最後一個月,月底就要開始征收秋糧,還要預征明年的部分賦稅,以緩解明年的壓力。朝廷考核地方官,首要一條就是錢糧征收,地方官征收不足定額

  八成,就不準許考滿,不考滿就沒法升官。

  楊芳蚤雖然在桐城不存在考滿的問題,但他絕不願意這短短任期,而有任何汙點被吏部記錄在案,所以楊芳蚤到達之後,幾乎把精力都投入到收稅的準備上。楊大人在宿鬆三年,對這一套東西也都熟悉了,發下指令讓戶房準備錢櫃、由票,各倉倉子預備倉房,又清理各鄉各裏以前逋欠錢糧,分批召集各處裏長來縣衙,當麵給

  他們下達任務。楊大人八月四日第一天升堂,壓根不說放告打官司的事情,就招來了春稅逋欠最多的幾個裏長,務必要在秋糧開征前把欠賬清理完畢,就算不能全數收齊,也要給下麵施

  加壓力,以免越拖越多。楊芳蚤是個略微發胖的中年人,說話聲音不大,但堂內堂外還都能聽得到,他先就問了縣丞關於春稅的拖欠情況,縣丞的地位從坐堂官又變成了佐貳官,稍稍有點失落,

  簡短答複後便點了趙司吏詳細匯報。戶房趙司吏出列道,“各鄉各裏新派遼餉完數八成,春稅隻完七成,歲辦礬課尚差十萬斤,另差南京光祿寺司牲司馬草銀三千包計五十四兩,南京定場馬草五萬五千包計九

  百九十兩,內宮匠折銀一百七十七兩,內宮磚瓦折銀一百二十三兩,翎羽五萬根折銀六十二兩五錢,光祿寺肥豬七十口,光祿寺綿羯羊三十五頭……”“行了,本官知道了。”楊芳蚤趕緊揮手打斷,大明稅收既有折銀又有實物,戶部是主要的,工部、太仆寺等也要收取一部分,內宮各衙門更是各有收入項,並且沒有稅收部門統籌安排,由各個地方各自完成收取和運送,地方一個縣有時候交兩千兩銀子,要送往二十七個不同倉庫,其複雜程度連後世的明史專家也頭痛不已,更不用說當時

  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胥吏。安慶府這地方還算是比較簡單的,因為安慶府不供應藩王,在南直隸又屬於不太富庶的地方,沒有金花銀這一項,但本色的漕糧、草料、牲口、野味、礦石等等是不少的,有些是運往京師、有些是運往南京,每項都不多,但項目十分繁雜,而府和縣兩級還要征收自己的費用,也是攤派在各項稅收中,更增加了複雜程度,為了防止有所遺

  漏,還專門製作《賦役全書》,也就是龐雨學習的那本,就難怪他要頭暈腦脹了。楊芳蚤在宿鬆當了三年知縣,知道要是等戶房司吏一一說起來,得耽擱不少時間,他也根本沒工夫去清理那些不重要的事項,反正天下沒有幾個縣能把所有稅都完全繳納

  的,最要緊是遼餉,然後才是正賦,俗稱舊餉,其他那些不重要的衙門,拖欠就拖欠了。

  於是他直接道:“其餘不論,舊稅和遼餉必得如數交齊,尤以遼餉為重。哪個裏欠得最多,今日便先比較哪個裏長。”

  趙司吏立即道:“南塘裏逋欠花戶最多,有些刁滑花戶,甚有去年逋欠亦未結清,名單開具在冊,裏長和冊書已傳在堂下。”

  “把人帶上來。”

  知縣話音一落,後麵幾個百姓模樣的人就在往前移動,龐雨早有準備,一個箭步衝到南塘裏裏長身邊,拿住他的手臂。

  那裏長不見如何慌亂,看衙役紛紛過來趕緊道,“各位公爺,小人自己尋得路。”

  龐雨也不理會他說話,牢牢抓住他手跟著到了堂上,這樣他就站在堂中靠前位置。

  何仙崖最近不停的跟龐雨吹風,一定要發揮身在戶房的優勢,抓住秋糧征收的機會,下半年吃肉還是吃草,就看這兩個月了。龐雨估摸著,楊芳蚤對桐城並不熟悉,短期代理若是要平穩過度,應該會依靠固有的體係,也就是說還是倚重縣丞,所以龐雨盡量站在前排,縣丞安排差事的時候能先看

  到他。那裏長不等龐雨踢他,主動跪倒在堂下。趙司吏拿著一本冊子過來,開始跟楊芳蚤一一匯報南塘裏的刁民,司吏問一個,裏長和冊書就出來說明情況,光這南塘裏就說了

  一個時辰,欠稅的人裏麵既有縉紳士子,也有窮苦人家,說到縉紳士子時,趙司吏和楊芳蚤都很有默契的不往深處追究,完了時才說到積欠最多的幾家民戶。

  問到最後一家時,裏長辯解道:“那花戶下隻有一丁罷了,卻不是小人催繳不力,而是那戶主都癆病纏身,還請大人體諒。”楊知縣拈著胡須,“人皆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民間疾苦本官自知。但完繳錢糧乃是百姓本分,本官若饒了他,其他花戶有樣學樣,上官考成隻認糧稅,屆時誰人體諒本官。這花戶生病隻年餘,但戶房說他積欠已有三年,沒有哪次痛痛快快能交清,不是刁民誰是刁民,此次若還是拖賴,這衙門如何行事。終歸說來,還是你這裏長催繳不力

  ,人來,抓裏長和冊書站籠半日!”

  楊芳蚤說完也不發牌,龐雨跟幾名衙役一起,把裏長和冊書押送到八字牆,那裏長既不告饒,也不需衙役推搡,主動的便到了八字牆外邊。

  裏長不見如何害怕,對著八字牆的一堆人吆喝一聲,“代籠的過來。”立馬就有七八個人湊過來。

  裏長熟練的道,“站半日。”

  “七錢銀子。”

  “滾開些,你當老夫不知行情,說實價。”

  另外幾人推開亂喊價的那人,幾人開始殺價“三錢五分。”“三錢二分”“三錢。”龐雨頗有興致的看著他們談價,八字牆這裏有不少幫人代板和代籠的人,明代很多刑罰都可以花銀子找人代受,龐雨以前接觸過各種市場化,教育住房醫療啥的,刑罰市

  場化是首次見到。

  正看得有趣時,突聽一把如同金屬摩擦的聲音大喊一聲。“九分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