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陽祟(三)
作者:姬浩真      更新:2021-03-08 21:52      字數:2667
  田籍再次從草堆中爬起,二話不說,直奔妻子的荒墳。

  掰桃枝,砸墓碑,然後背著陽祟藏身的石板入城。

  入城後,熟門熟路地掏了一袋豬糞,立即往妻子娘家的廢宅趕去。

  至於遠在城另一邊的醫館,因為他已經記住了方子,便不必再過去。

  隻過了一個時辰,月亮還未升上中天,田籍已經在南牆下升起了火堆。

  滾滾濃煙中,石板憑空立起。

  田籍在陽祟詫異的目光中,再次揮下木棒。

  “這次總夠時間多打兩下了吧!”

  然而一棒過後,詭異的眩暈感再次襲來。

  田籍無力地癱倒在地上,望著滾落身旁的桃木棒,心中滿是不解:每次竟然隻能打一下?那這儀式還怎麽過!

  這時,類似的一幕再次出現,陽祟跳到他跟前,又一次幸災樂禍道:“若在初夏,我正當虛弱之時。你這一棒子或能讓我神魂消散。可惜如今是長夏,起碼再來一下才行。”

  嗯?等等!

  再來一下?

  一下?

  是一下不是兩下?

  陽祟上一次說過的話,還清晰地儲存在意識雲中,因此田籍瞬間就捕捉到了兩次話述間的細微差異。

  換言之,打三下,原來是可以累計的!

  這時,陽祟尖銳的金屬嗓繼續聒噪道:“不過看你這樣子,怕是要不行了吧?”

  “來呀,快來打我呀!哈哈哈……”

  田籍嘴角一揚,邪笑道:“如你所願。”

  轟隆隆隆,轟隆隆隆……

  伴著綿密的雷聲,畫麵最後定格在陽祟愕然的神情中。

  ……

  田籍第三次從草堆中爬起。

  一個時辰後,陽祟出,桃木落。

  噗哧——

  這次陽祟再無機會發表被打感言,直接散作一片黑霧,消弭在濃煙當中。

  “這次總該死透了吧……”

  田籍微喘著盯了石板片刻,除了它依然直立著,再無異常。

  儀式成功了嗎?

  轟隆隆隆,轟隆隆隆……

  這時,天邊再次傳起滾滾雷聲,連綿不絕,直到某個瞬間——

  轟!

  一聲巨響在耳邊炸響,田籍被震得頭暈目眩。

  等晃過神來時,廢宅、南牆、藤蔓、火堆統統消失了。

  眼前景象,隻剩一座孤墳,一棵桃樹。

  他赫然回到了氓妻子的墓前!

  “咦,這墓碑……不對!”

  他前後砸了氓妻子墓碑三次,對它的形製記得清清楚楚。

  但眼前這塊石碑,與之前三次明顯不同。

  不但碑文更加模糊難辨,而且這狹長的形狀……

  “是陽祟藏身的那塊石板?”

  突然,頭頂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那感覺就像被人敲了幾下悶棍。

  隨著痛感越來越強烈,他的身體不受控製地抽搐起來,接著口舌發澀、嘔吐,吐出一團團灰色的煙塵。

  煙塵落地,升騰,凝結,最後聚合成一個佝僂的身影。

  “陽祟?不對,你是……氓!”

  佝僂身影上,長著一張與地球田籍有幾分相像的臉,正是氓的長相。

  未等田籍開口,嘶啞的聲音已經響起:“你猜猜我是誰?”

  “你是誰?你不就是……”田籍正要說出答案,突然,一股陰冷邪異的觸感,攀上他的腦袋,甚至進一步穿透了頭蓋骨,落在顱內軟組織上輕輕摩挲,令他無比惡心。

  他有種預感,要是自己的答案不能令對方滿意,這個深入顱內的不明物體,就會立即捏爆他的大腦!

  轟隆隆隆……轟隆隆隆……隆隆……

  “我是誰?”雷聲中,氓的聲音再次傳來,田籍聽出對方語氣有些不耐煩,恐怕沒辦法拖延太久。

  必須盡快找到令對方滿意的答案。

  但,他是誰?

  氓?陽祟?

  事到如今,這對死敵以詭異的方式合為一體,出現在自己麵前,田籍總感覺自己忽略了些什麽。

  他開始重新梳理一遍這次儀式的經曆:氓的故事,荒墳,墓碑,陽祟,廢棄了很久的醫館,來自記憶投影的《詰》,同樣廢棄了很久的民宅……這一切,全部構成了“哀悲”儀式的幻境世界。

  還有什麽,是我沒留意到的呢?

  轟隆隆隆……隆隆……隆隆……

  這時,雷聲越傳越響,甚至漸漸變成規律的響動。

  田籍抬頭望天,皓月當空,天朗氣清。

  “說起來,經曆了三次夜晚,都隻聞雷聲,不見電閃,更無半點要下雨的跡象……”

  旱雷……哀悲……

  “莫非……”

  田籍心有所感,走到狹長的墓碑前,彎下腰,側耳貼了過去。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規律的顫動聲傳來,田籍目光一亮,腦中疑雲頓時消散大半。

  便聽氓厲聲嘶吼道:“快說,我是誰!”

  “你是誰,我怎麽知道?”田籍挺起身,目光灼灼地逼視著氓。

  “你不知道?”

  隨著氓的這聲疑問,田籍感覺頭頂的陰冷觸感,又緊了幾分。

  他強忍著惡心的感覺,反問道:“別說我不知道,恐怕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吧?”

  見氓沉默,田籍對心中的答案又堅定了幾分。

  “你是氓,你也是陽祟,甚至,你還可能是氓的妻子,嶽父、醫者,或者……你幹脆誰也不是。”

  “你盜取了我記憶中,關於氓的詩歌,關於《詰》的醫方,然後構築了一個基於這個世界的故事,再扮演其中一個個不同角色。”

  “而這一段看似淒美的故事,歸根揭底,不過是你的自我感動罷了。”

  “因為你這個孤魂野詭,早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

  “你胡說!”氓激動爭辯道,“這城裏還有我曾經生活過的痕跡,醫館、嶽父的宅子,都是實實在在的證據!”

  “說起那兩處廢棄的建築,它們恰好證明了你在說謊。”田籍迎著對方凶厲的目光,自信道:“氓的故事時間線最多不超過十年。但無論是醫館還是你嶽父家,其破敗程度,顯然廢棄了不止十年。”

  “你熟悉那兩個廢棄之地。隻能說明你早在很多年前,已經在那裏遊蕩過!”

  “可是……可是我為什麽要做這麽多?”氓依然不甘地辯解道。

  “因為,你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了啊!”田籍注視著身形佝僂的氓,目光中帶著些憐憫。

  “你忘記了自己是誰,你便忘記了自己的一切。”

  “你忘記了為何而活,因何而死。你失去了一切快樂、悲傷、憤怒、憂愁、恐懼的記憶。”

  “你隻記得生命最後時刻的悲痛感覺,卻偏偏忘記了因何而悲。”

  “這種忘記,或許比悲傷本身,更值得悲傷吧?”

  說到這裏,田籍不由長歎一聲,道:“我一直沒有忘記,這次儀式的刺激源,是‘哀悲’。”

  “從之前的經驗來看,儀式會將對應的情緒放大,進而磨礪入秩者的心智。”

  “恐懼的根源是未知。”

  “喜欲的本質是有求而不得。”

  “那麽‘哀悲’的極致是什麽?”

  “哀莫大於心死。”

  說到這裏,一直響個不停的雷聲驟然消失,幻境世界陷入一片死沉沉的寂靜。

  唯有田籍身體裏,還傳出“隆隆……隆隆……”的規律心跳聲。

  “由始至終,都隻有我的心在跳。”

  他望著身形開始消散的氓,輕輕道:“你的心,早就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