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二)
作者:山海可移      更新:2021-03-14 03:03      字數:4742
  刑部大牢。

  吳言與嫣紅攙扶著凝丹郡主,三人踩踏著陰冷又潮濕地麵,穿過好幾條窄小又深邃的暗道,終於來到了關押吳非的牢房。

  吳非見他們三人來,木然的眼神中總算有了些許情緒起伏,“難為你們還來看我。”他看著吳言一眼,開口說話,聲音沙啞得不行,這或許是他已經好幾天不曾開口與人說話的緣故。

  吳言一言不發,在他麵前半跪下來,清理了他麵前的桌麵,將手中的食盒放在桌案上,正要從裏麵取出帶來的酒菜,凝丹郡主卻已經坐到了吳非對麵,與吳非一樣席地而坐,吳言要取出酒菜的動作也因此停下。

  “想不到,你我竟還有在牢獄之中對飲的機會。”隻見凝丹神情平靜的同吳非說話。

  “我記得你最愛喝這竹葉青的,我今日特地給你帶過來的,你嚐嚐味道如何?”似最尋常不過的老友相聚那樣,她從吳言帶來的食盒中取出了一壺酒,又取出了兩個酒杯,一邊微笑的同吳非說話,一邊分別往兩個酒杯裏倒酒。

  凝丹神情淡然得讓吳非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但聞到熟悉的酒香,他眼睛還是亮了亮,並未說什麽,端起凝丹剛倒好的一杯酒,便一飲而盡,飲畢大叫一聲好,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痛快笑容。

  吳言與嫣紅見到此場景,對望一眼,便默默退到了一旁。

  “再吃些菜吧。”凝丹見他飲下了酒,又從食盒裏取出了一盤魚和一盤雞,吳非於是又拿起筷子吃了兩口魚,又吃了一塊雞肉,這才開口說話,“你今日前來,算是來送我最後一程的吧?”

  凝丹手上一頓,端起桌上的另一杯酒,也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又吃了菜,這才緩緩說道,“我知道,我該恨你的,不該在此同你對酌。我也應該同外麵那些人一樣,也上一本奏折,力求陛下將你千刀萬剮。”

  “是啊,你是該恨我的。”吳非也說道,眼中終於還是生出了一絲愧疚和悔意,“我記得當時拖木同我說了荀典的死法之後,我當晚便做了一場噩夢。”

  他看了看桌上的酒菜,又道,“所以我明知你很有可能你在酒菜了下了毒,我還是毫不猶疑的吃了下去……”

  “吳非,你當人人都是你嗎?”

  凝丹憤然打斷了他的話,“別拿你的髒心來看待我!你當人人都能似你這般,每日都想著如何去謀害你最親的朋友與親人嗎?”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知曉你自然不是那種人。”吳非見凝丹臉色都變了,連忙陪笑,“是我錯了,我自罰一杯!”說著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吳非自然深知凝丹不會特意來天牢下毒害她,她就是單純的帶著吳言來看看他、來送他最後一程,他都知道的。

  但他不值得的,他不值得凝丹這般做,他命人殺害了荀典之後,凝丹就更沒有理由這樣做。

  但凝丹卻還是這樣做了。

  此刻,她拋下一起仇恨,與他對飲,隻為同他說些話,隻為送他一程,她是坦然的,是大度的,可是他不行,他良心難安……

  他寧願凝丹真的在酒菜裏下了毒,讓他痛快死在她手中,好過受她這樣寬容的原諒。

  “吳非,你錯了。”

  見他喝下酒之後,凝丹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酒杯上,平靜說道,“我不是君子,更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大度,我今日過來,也不代表我就原諒你了。”

  她頓了頓,眸色暗淡了下去,眼中本就微弱的光漸漸消散,“吳非,失夫之痛與我而言,等同切膚剜心,我想你永遠也不會明白。我的夫君永遠都不會回來了,那種痛便會永遠存在,不會消失,所以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說著又抬起頭來看著吳非,“吳非,你早已失去被人原諒的資格了!”

  “我知道的。”吳非低頭為自己倒酒,而後又一口飲下,“但我所做的一切,我都不後悔,為了雨蘭所做的一切,我從來都不後悔!”

  說著,他聲音忽然凜冽了起來,再看向凝丹的眼睛已經變得猩紅,“雨蘭走後,世上便已沒有吳非,我苟活至今,為的不過是出當年那口氣,我不認為我做錯了……”

  兩人說著話,誰都沒有注意到一旁一直嫣紅與吳言的情緒波動。

  當嫣紅淚流滿麵跪在吳非麵前時,吳非與凝丹這時才想起兩個孩子的存在。

  嫣紅以頭抵地跪著,身上的大紅衣衫灑落在淩亂的地麵,吳非見此,微微吃驚與疑惑,“你這是做什麽?”如果他猜得沒錯,這便是吳言癡纏許久的那名煙花女子吧。他記得許多人在他麵前都提起過她,他卻記不住她的名字,也沒有見過她的人,今日他能同吳言一起來看,他心中其實是感動的。

  她今日能來,便說明她心中是有吳言的。

  在他死後,吳言能得一真心相愛的女子相伴,也算是幸事一件。

  吳非正想著,嫣紅緩緩在他麵前抬起頭來。

  “雨蘭?!”

  吳非豁然站起身,看著嫣紅,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是雨蘭?”

  他呆愣半晌,最後語無倫次的問話,話問出口之後才知道自己這話問得有多愚蠢。這女子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怎麽可能是他的雨蘭呢?

  但這女子同雨蘭長得實在太像了。

  “我不是雨蘭。”嫣紅輕擦臉上的淚水,努力朝吳非擠出一個笑,“我叫嫣紅,白雨蘭是我的母親。”

  “當年那次意外,雨蘭就有了嫣紅,所以最後才選擇離開。”見吳非臉色情緒變幻莫測,凝丹擔心他一時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一邊示意吳言過去扶他坐下,一邊解釋道,“嫣紅是陛下的骨肉,這件事雨蘭當年隻告訴了我一人……”

  “嫣紅是陛下的骨肉……”

  好半晌,吳非腦海中隻漂浮著這一句話。

  凝丹的這一句話,似一把利劍,重重的紮在了他心上。

  原來,雨蘭與元瑞帝之間竟還有一個孩子麽?

  吳非苦笑了起來,重重跌坐在了地上。

  白雨蘭這麽多年都杳無音訊,想必就是不想讓這個孩子被人發現吧?

  這一刻,吳非忽然覺得他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變得極其可笑起來。

  他為了她顛覆了天下,她卻為了別人的骨肉瞞他、騙他、躲著他……

  見吳非有誤會,凝丹便隻好將白雨蘭當年意外懷了元瑞帝的孩子、又選擇默默離開的事情全盤向吳非說了出來。

  “她能做出那樣的選擇,全因她太愛你了。”

  長長的故事講完,凝丹最後說道,“她太珍視你們之間的感情,她想把最好的自己交給你的。所以當她失去最好的自己後,便想把你們最好的回憶留給你,她是真的很愛你!”

  凝丹說完,又同還在地上跪著的嫣紅說道,“起來吧孩子,地上涼。”

  “就讓我跪著吧,這樣跪著我心中能舒服一點兒。”

  嫣紅紅著一雙眼執意在吳非麵前跪著。

  一直以來,嫣紅都以為她母親是吳非害死的,她一心想要找吳非尋仇,費盡心機,甚至多次混入吳府刺殺吳非……但她卻從未想過吳非與她母親之間有那樣令人惋惜的過去,她也萬萬想不到吳非所做的一切瘋狂之事,都是為了她母親。

  嫣紅也深知,吳非所做之事不可原諒,他為了個人的怨恨害死了那麽多無辜的,更是不該。

  但她這一跪,她卻覺得是應該的,不為別的,隻為了吳非對她母親的深情……

  縱使吳非辜負了天下所有人,縱使吳非做盡天下壞事,縱使吳非手染鮮血堪比煉獄惡魔,但吳非卻始終沒有辜負她母親……

  吳言深知阻攔不了嫣紅,便隻好也在她身側跪下來,緊緊握住她的手,陪她一同跪著。

  吳非卻在聽了凝丹的一番話之後,再也不言語了,他隻盯著嫣紅看,眼中的情緒過於複雜,一時說不清。

  “罷了!”

  正當凝丹擔憂吳非會將心中怨恨再發泄到嫣紅身上時,卻瞧見吳言忽然痛苦的閉上了雙眼,“罷了,一切就此作罷吧!”吳非說道。

  他說完,便閉著眼,仰天沉默。

  久久的沉默。

  淚水從他緊閉的眼中滑落,沿著他的臉頰緩緩暈開,而後消失又不見,他卻還陷在深深的遺憾與悲痛中無法緩過神來。

  “你們走吧。”長久的沉默過後,他輕輕歎了口氣,睜開眼睛來同吳言與嫣紅說道,“你們走吧,忘記過去一起,好好活下去。”

  “這輩子是我對不住你,若有下輩子,別再做我的孩子了。”他這一句話是對吳言說的。他說完這句話,便豁然轉身,背對著他們靜靜的站著。

  凝丹看得出來,他的身子微微抽搐。

  就由著他哭吧。

  凝丹暗想著,明白這一刻吳非心中的想法與她的想法的一樣的——不管如何,活著的人總得生活下去,尤其是無辜的孩子們。

  這便是她今日帶嫣紅和吳言來天牢見吳非最後一麵的原因。

  既然過去的錯誤已無法糾正,她希望從今天起所有還在繼續的錯誤都能終止。

  一代一代傳下去的該是愛,不該是仇恨。

  最後是吳言悲慟的哭聲打破了吳非與凝丹各自的沉思。

  聽見吳言的哭聲,吳非袖中的手緊了緊,他努力了許久,終於能從苦澀的嗓子眼裏擠出一句完整的話,“男兒有淚不輕彈,吳言,我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哭!”

  他頓了頓,又道,“好好照顧嫣紅,也好好照顧自己。”聲音裏的哽咽終還是出賣了他心中的不忍。他對吳言,虧欠太多,他是知道的,但他已沒有機會去補償他。

  “爹!”

  吳言紅著雙眼,望著吳非的背影,哽咽著喚了一聲爹,便沒有了話。

  他們父子之間,好像一直是這樣,好像一直都沒有怎麽說過話,即使到了這樣生離死別的時刻,也還是無話可說……

  嫣紅拉著吳言,二人朝著吳非磕了三個頭,最後便被凝丹帶著走出了天牢。

  他們走後,吳非仍靜靜的站著。

  過了許久,他口中忽然有濃血噴出,最後重重倒在地上。

  等到獄卒發現吳非倒在地上時,距離吳非死去已經過了好幾個時辰了……

  。。。。。

  三月後。

  京都之亂平定後,北關與臨夏也相繼傳來捷報。

  原來,郭風陽帶著大軍到達北關後不久,察覺出月國聯軍並非固若金湯,於是他一邊暗中與月國聯軍中的主和者取得聯係,後來又派人快馬加鞭到臨夏告知陸達他將逐個瓦解月國聯軍的計劃。

  最後護國軍與陸家軍的策略一拍即合,又相互配合,郭風陽在北麵瓦解月國聯軍,陸達與陸章等人在臨夏瓦解塞利聯軍,最後兩軍同時再攻打已經四分五裂的兩大聯軍,最後終於取得勝利。

  總而言之,郭風陽帶著護國軍大敗北關月國聯軍,一個月前便已經勝利歸來;陸章帶著陸家軍大敗塞利聯軍,今日也將回到京都。

  這一切的勝利來之不易,但終於還是等來了勝利。

  今日,林雲初尤為開心,聽說林雲芊是同陸家軍一同回來,又聽說了林雲芊在朧月城和葛雲城戰役中戰功赫赫,在臨夏戰役中更是功不可沒,她有些迫不及待見到許久未見到的二姐姐,也迫不及待想要見到大衡這個大功臣,所以她整個人一早上都處於興奮和激動的狀態。

  但林雲初的期盼與激動,在江澈眼中卻變了樣。

  江澈想到了陸章,想到了那個林雲初曾癡戀多年的陸章。

  這般高興,誰知道是因為二姐姐還是因為陸章呢?

  江澈心裏開始鬱悶起來,早飯也吃不下,拿著一本書便悶悶的在躺在軟塌上翻看,卻是一個字都看不下去。

  林雲初這廂吃著東西呢,一想到她們姐妹三人就能團聚,便不自覺多吃了好些東西,吃了東西之後,又讓秋果給她梳洗換衣,一時都忘了江澈的存在。

  江澈心裏更鬱悶了,以書本遮麵,眼睛偷偷看了一眼笑靨如花的人兒,心中覺得更加酸澀了。

  終於忍不住,重重咳了幾聲,就想引起那人的注意。

  誰知那人卻隻顧同著秋果說今日穿著喜慶些,看都不往他這邊看一眼。

  再看她挑中的那件衣衫,嗯,喜慶是喜慶,但是這又不是年節,又不是大婚,她穿著大紅算什麽?這樣的大紅,他記得她也就在他們大婚那日穿過吧?

  今日,她竟然為了見陸章,要穿得這樣隆重喜慶?

  “你出去!”江澈覺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扔下書本,便向林雲初與秋果走去,拉著秋果扔出門外便重重關上了門,回過頭來委屈又哀怨的看著林雲初,口中恨恨道,“你沒有發現我方才沒有用早飯嗎?”

  林雲初微微一頓,怪異的瞪了江澈一眼,“你怎麽了?”

  怎麽了?你還問我怎麽了?

  胸口悶得不行,走過去直接將她手中的大紅衣衫丟在了地上,“你不許穿這個!”

  “為什麽?”林雲初覺得江澈今日有些莫名其妙。

  “沒有為什麽,我說不行就不行!”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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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