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
作者:山海可移      更新:2021-03-01 18:06      字數:5464
  再見

  黃昏下的禮部閣樓,十分安靜。

  天邊夕陽將落未落,紅霞鋪滿了天空,遠處的山丘與亭台樓閣,在殷紅霞光的照射下,都變成了美麗的剪影。

  此刻的京都真的美極了。江澈坐在桌案前,手執書卷,望著門外的天空,一時失神。

  “尚書郎大人,張大人派來接您的人已經到了。”江澈正出神,和他共事的一名小吏忽然出現在門邊,嘴裏打著嗬欠。

  “知道了,有勞了。”江澈淡淡看那小吏一眼,指了指自己桌上那些被他翻了一大半的書卷,說道,“剩下這些,明日我再整理,你先別收拾,你也早些回去吧。”

  那小吏,點頭稱是,便毫不留戀走了。回頭的一瞬間,還不屑的笑了笑。其實他覺得江澈方才的話大可不必說的,因為他壓根也沒有想過要幫江澈整理那些書卷。

  小吏對他的態度,江澈早就習以為常了,整個禮部乃至朝廷許多人對他如今坐在尚書郎這個位置都極其不滿,他都是知道的。

  一般來說,禮部的晉升規則是——通過科考或者並有一定的功勞後才能進入禮部,而被選入台者先稱守尚書郎,一年後稱尚書郎,三年稱侍郎。

  江澈一無功勞,二無才華,進禮部卻直接做了尚書郎,這也就注定了江澈在禮部不會受人待見。

  但誰讓他舅舅與太子關係好,又是當朝兵部尚書呢?

  所以他舅舅要保住他這個破例被封的尚書郎,不是什麽難事,所以這個尚書郎江澈做得倒也心安理得。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舅舅和太子要他做的,不僅僅隻是小小的尚書郎這個說不上話的打雜的官兒。

  他舅舅和太子希望他做的是禮部尚書,禮部真正的一把手。

  現任禮部尚書劉大人已經年邁,如今又疾病纏身,禮部尚書的位置便成了朝中權勢爭奪的焦點……

  很榮幸,也很不幸,江澈就這樣被他舅舅和當朝太子推出來,要他做填補空缺的“工具人”。

  他舅舅還承諾,隻要江澈做了禮部尚書,他就會把他的寶貝女兒嫁給江澈。

  。。。。。

  江澈乘坐張肖傑派來的馬車,便直接來到了醉雲霄。

  醉雲霄是京都最優雅氣派的酒樓,不僅酒菜好,歌舞也美而不豔,達官貴人請客多會選這樣的地方,既顯身份又不會被說成沉迷於酒氣財色。

  酒樓一如既往的熱鬧,江澈輕車熟路上了樓,不用問人,便自己朝張肖傑他們所在的三樓包廂尋來。

  自從莫名其妙進了禮部,又莫名其妙的做了尚書郎,這醉雲霄的酒樓江澈可沒少來,這京都的酒他也沒少喝。

  江澈很快便來到了三樓包廂,門外的站著兩位隨時等候吩咐的小廝,見江澈來,他們十分禮貌的同江澈打招呼,其中一名小廝便將江澈引到了張肖傑麵前。

  “舅舅。”沒走幾步,江澈便看見了張肖傑獨自一人孤零零的站在窗邊,這讓江澈感到有些意外。莫非舅舅今日就請了他一人來喝酒?

  “舅舅?”江澈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又喚了一聲。張肖傑這才回過神來。

  “澈兒,你來啦。”張肖傑有些落寞的轉身,瞧了江澈一眼,便緩步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澈兒,你也過來坐吧。”張肖傑坐下後,也招呼江澈到他身旁坐下,“荀典他既然不來,那今日我們爺倆就好好喝一杯。”

  聞言,江澈微微一愣,看了失落的張肖傑一眼,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江澈坐下之後,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道,“舅舅今日要宴請荀尚書,所為何事?”

  “自然是為了你。”張肖傑拿起桌上的酒壺,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飲下,“我膝下無子,如今我是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隻要你坐上了禮部尚書的位置,那麽子芩嫁給你,子芩的一生也算有了依靠,我也就放心了。”

  “這是您自己的主意,還是太子希望您這樣做的?”

  “這很重要嗎?”張肖傑放下酒杯,抬頭看江澈,眼中有幾分不解,“無論是誰希望的,結果還不都是為了你好?”

  “舅舅糊塗啊!”江澈頓感無力,所以,他猜的沒錯,一切都是太子的主意,“禮部尚書尚在任,此事根本急不得!再說了,官員選任雖然通過吏部,但吏部最終還是需要跟陛下請示,您宴請荀尚書也是沒有用的。而且荀尚書向來鐵麵無私,您做這些反而適得其反。”

  張肖傑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有些得意道,“我同荀典是多年好友,我讓他幫你,他不至於這點麵子都不給的。”

  “那他今日為何沒有來?”

  “……”張肖傑頓時失語,支支吾吾道,“他方才派人來說他今日有急事。”

  “真的隻是這樣嗎?”江澈又問。

  “舅舅啊,如今朝中上上下下都心係葛雲糧草丟失一案,舅舅您作為兵部尚書,這時候卻對禮部之事如此上心,您讓陛下怎麽想,您讓滿朝文武怎麽想?”

  “我……”聽江澈這麽一說,張肖傑便有些心虛了起來,“糧草一事我也在親自跟進,這兩者並不衝突。”

  “舅舅,太子是太子,陛下是陛下,他們二人的意願不一定一樣,您能明白嗎?”江澈終於明白,為何他舅舅雖然與皇帝和諸多大臣都交好,卻始終隻是小小的兵部尚書了。

  他舅舅是一根筋的人,想對誰都盡心盡力,到頭來卻對誰都無法盡心盡力。

  人生在世,為人處世,怎麽可能做到讓每一個人都滿意呢?

  就像他舅舅如今這般奔波,其實也是想不想得罪任何人。

  糧草丟失一事,皇帝盯得很緊,命兵部和大理寺一同調查;而禮部一事,太子卻十分上心,因為奪得禮部對於太子來說,他的儲君之位就會更加牢固……這些事別人都看得明白,都恨不得撇得一幹二淨,偏偏他的舅舅一人要上趕著為“為君分憂”。

  “澈兒,這話你可別亂說!”張肖傑急得站了起來,連忙捂住了江澈的嘴巴,“太子是陛下的兒子,是大衡的儲君,太子的意願自然是要傳承陛下的意願,太子與陛下的意願自然是一樣的。”

  江澈冷哼一聲,笑道,“一樣的?舅舅難道不覺得,太子對糧草丟失一案一點都不上心嗎?堂堂太子殿下,對糧草丟失一案不上心,對邊關的戰事也興趣缺缺,卻唯獨對禮部尚書一個官位情有獨鍾,舅舅您覺得這樣合理嗎?”

  張肖傑嚇得又要捂住江澈的嘴巴,壓低聲音罵道,“你別胡亂說話,若是別人聽見了,你的腦袋還要不要了?”

  江澈推開張肖傑伸過來的手,無所謂道,“舅舅放心,既然我跟受了這禮部尚書郎的位置,那麽我就做好了承受一切後果的準備。不就朝廷嗎?不就禮部嗎?您與太子都能呼風喚雨了?難道您外甥我還真是個廢物不成?舅舅您最好認真查一查糧草丟失一案,禮部這邊您就別操心了。”

  江澈說完,扶著張肖傑坐了下來,他又吩咐門外伺候的小廝傳菜。

  “澈兒,你方才的話是你自己想的?”見江澈坐下之後,張肖傑問道。江澈方才的一番話,讓他一時消化不了。江澈此次來京都,是他的無奈之舉,一來是為了張子芩的婚事,二來是因為禮部如今需要放進他們的一個聽話又好控住的人。

  太子當時聽說張肖傑還有江澈這麽一個混世魔王外甥,頓時眼睛一亮,覺得江澈像這樣的草包正是他們所需要的傀儡,於是江澈進了京都之後,經過了太子一番簡單的運作後,便順利的進到了禮部。

  可如今再看江澈,怎麽和之前有些不一樣?

  這……

  此時此刻,張肖傑心情有些複雜,他的外甥似乎沒有他和太子想象中的那麽草包,這事他需要同太子說一下嗎?

  “舅舅,我方才的話您不必深究,你隻需記住一點就行了。”

  “哪一點?”

  江澈目光移向窗外,看見了馬上要隱沒到遙遠山中去的日頭,他望那似紅似黃日頭許久,然後才喃喃道,“舅舅隻需記住,禮部是我要進去的,要不要坐上禮部尚書的位置,留在禮部或者離開禮部,都隻能我說了算。”

  “這是為何?”張肖傑看著江澈認真的年輕臉龐,莫名有些汗顏。歲月不饒人啊,江澈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小毛孩了,而他也老了……

  “我是說,你為何忽然心甘情願入朝為官了?”怕自己表達得不夠清楚,張肖傑又問道,還將問題問得更加詳細了一些,“你母親一直同我說,你是打死也不想考功名入官場的,我之前讓你去禮部不也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可你如今同我說這番話,讓我感到十分意外。”

  兩人正說著話,小廝又把剩下幾道菜都上齊了,江澈笑著為張肖傑倒酒夾菜,卻偏偏忽略他問的問題。

  “澈兒,我在問你話呢?”張肖傑看著江澈不緊不慢的夾菜,又問道,話裏已經染上了一分不耐。

  “為了什麽呢?”江澈低頭翻動碗裏的菜,卻怎麽也夾不起來。

  “我在問你呢,你怎麽又反過來問我?”

  這一刻,張肖傑又覺得江澈不過是個呆頭呆腦的混世魔王而已,他能懂什麽呢?他難道真的指望江澈能說出一番經國治世的大道理來嗎?

  張肖傑自嘲的搖搖頭,然後吩咐一旁伺候的小廝過來給他倒酒。

  。。。。。

  在醉雲霄吃過晚飯後,江澈借口禮部還有事情需要處理,便乘著馬車又回禮部。

  今天,他也打算夜宿禮部閣樓。

  好幾個月了,他都習慣了睡在禮部閣樓的書房裏了。好在他這個禮部尚書郎大小也是個官兒,有特權在自己辦公的房內放一張床,不然他很有可能就直接睡在桌案上了。

  江澈在心中這般暗暗的想著的時候,行駛的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車外還傳來了一陣嘈雜聲,江澈眉頭微蹙,問道,“固子,發生了何事?”說著掀開車簾往外看。

  固子剛勒馬停下,對前方的情況也不清楚,隻憑看到的人群車馬和看到的聲音,猜測道,“公子,好像是有人騎馬踩傷了人,這會兒可能咱們馬車可能過不去了。”

  “你在此處等著,我過去瞧瞧怎麽回事。”江澈下了馬車,沉著一張臉便朝著嘈雜的人群走去。

  “你別血口噴人!”人群中間,一個白衣少年騎在高頭大馬上,居高臨下的對著地上的父女怒道,“你哪隻眼睛看見本公子的馬踩到你爹了,分明是你爹看到我的馬兒跑過來不躲開,還故意跑到跟前來,我看他就是不想活了,但我保證,我的馬兒連他的一根頭發絲都沒有碰到!”

  而地上的父女兩人,那老父親倒地不醒,不知死活,一旁的女兒哭得死去活來,目睹者多心生不忍,“嗚嗚,爹爹,你醒醒啊,你若死了,女兒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在這世上,可怎麽活啊……”

  “這人怎麽這樣啊?撞人了他還這般理直氣壯,他還有理了?”圍觀的群眾紛紛責罵起馬背上的少年,更有好心人連忙去請大夫。

  “爹爹啊,爹爹啊……”那可憐的女兒哭得越來越傷心,說她是哭得撕心裂肺也很貼切。

  “你們到底想怎樣?”馬背上的少年冷笑著問道,那樣子實在冷漠極了。

  “自然是先救人!”

  “自然是賠錢!”

  江澈剛好來到,與那哭得死去活來的女兒異口同聲道。

  “對,先救人。”那女兒忙道,“可是我與爹爹身無分文,不賠錢哪裏有錢給爹爹治病?”她說著說著,便又哭了起來。

  馬背上的少年看到這一幕,又是冷笑一聲,眾人隻聽他道,“真真可笑,如今會裝可憐的,便是個好人了嗎?”

  “混賬東西,你說的是人話嗎?”江澈怒不可遏的看著那馬背上的少年,暗歎人心竟可以薄涼至此。

  那少年冷哼一聲,也怒道,“我說沒有撞到他就是沒有撞到,他肯定死不了,你們感覺讓開,別妨礙我趕路!”他說著便要試圖打馬越過人群。

  說時遲那時快,江澈心下一橫,拿出之前在軍營中學到的製敵手段,一腳踢了馬肚子,馬兒受驚,馬背上的少年也在頃刻間落地。

  “好!”人群中一片叫好,都在為江澈的見義勇為的行為鼓掌。

  這時,江澈已經抓住了少年的衣領,眼看就要一拳朝那少年揍去。

  “住手!”在江澈的拳頭落下之前,一聲清脆的女子嗬斥聲音傳來。

  這聲音那麽耳熟……

  江澈的拳頭,就那般停留在半空中,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回頭。

  “住手!人不是他撞的!”

  女子清脆的聲音又傳來,江澈的鼻子一酸,眼睛瞬間就濕潤了。

  “初初!”江澈身子不受控製的往後轉,然後,他便看見了一位蒙著麵紗的女子,在一個身形高大男子的擁護下,穿過人群,緩緩朝他走來。

  “這對父女在撒謊,方才我們在樓上看得真切,他們的確在是看到公子騎馬過來才跑到馬蹄下的。”蒙麵女子看向還被江澈抓著的少年,又看看眾人,連忙解釋道。但她說話的聲音卻是有氣無力的,時不時還咳幾下。

  “夫人,你別急,我來說。”江澈聽見男子對懷中女子溫柔說道,然後又看見他轉向眾人,將方才看到父女招搖撞騙的一幕揭穿。

  眾人皆是嘩然,躺在地上的撞死的那個男人這時似乎也知道裝不下去了,瞬間起身,拉著還在哭泣的那個女子便跑了……

  江澈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卻絲毫沒有了興趣,隻見他傻傻的盯著那蒙麵女子看,直到被他抓著的少年一把推開他,他這才回過神來。

  但江澈回過神來,目光卻仍不離那蒙麵女子。

  此刻,那蒙麵女子正被她身旁的男子護在懷中,輕聲安慰。

  江澈聽見他喊她夫人……

  那男子很高大,蒙麵女子看起來卻很瘦小,此刻正乖巧的依偎在男子寬厚的懷中,她的身形就如林雲初一樣,她與林雲初真是太像了……

  “林雲初,是你嗎?”江澈望著相互依偎的倆人,慢慢走近他們,還是忍不住大聲問道。

  蒙麵女子身子明顯一僵,隻見她半靠在那男子懷中,頭也不抬,輕聲道,“這位公子,你認錯人了。”

  “初初,我錯了,你別不認我啊……”江澈眼裏亮了亮,隨機又暗淡下去,這就是林雲初的聲音,他不會弄錯的。

  可仔細一想,他又覺得自己可能是魔怔了,林雲初怎麽會在京都呢?

  而且就算她來了,她也不會想見他吧,他之前那樣強迫她,她一定恨極了他……

  “對不住,是我認錯人了……”江澈自嘲的笑了笑,不敢再走向他們二人。

  他說過,寧願林雲初恨他。

  如今林雲初或許真的恨他了,他又沒有勇氣麵對,才躲到京都來了,此時卻又奢望林雲初會來京都……

  “來人啊,護送夫人回去!”

  江澈失魂落魄一般,低頭傻站在原地,聽得那懷抱蒙麵的高大男子大聲吩咐著,他心裏沒由來的一慌,再抬頭,卻看見蒙麵女子和那高大男子在一群護衛擁護下走了,最後徹底消失在人群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