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陸嫿也想過，並且有了答案。

  她看向還在昏迷中的楊季生，喃喃道：“楊大人如今躺在那裏，或許不僅僅是為了那份單獨列出來的證詞。”

  “對呀！”封齊錚猛拍腦門兒：“不停往朝廷遞奏折的人不就是他嗎？”

  他是刺史，往上奏報根本不用經過張正。

  “因為楊季生的淡漠，所以我一直對他有偏見……”如同當頭一棍，封齊錚被敲的心神俱裂，喃喃道：“是我辜負了他的期望，還差點害死了他。”

  封齊錚還太年輕，初次為官，沒有經驗，做事看人，憑的是滿腔熱血和自我喜好。但這不能全怪他，將一把略帶鋒芒的斧頭當成一顆棋子，本就是天宸皇的目的。

  好多人在等著他出錯，看他引火上身，期待他自我毀滅的幹幹淨淨。

  陸嫿不怪他，但又覺得，這樣的自我打磨對他是有好處的。

  於是，她安靜的吃著飯，並沒有出聲安慰。

  成長這種事，旁人幫得越多，隻會延長陣痛的時間。

  封齊錚確實難過極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極了飄泊在大海裏的孤舟，每每要看到曙光時，就會遇風起浪。

  “我好像一直都不懂事，做的也都是錯事，這樣無用的我……有盡頭嗎？”他低啞的聲音混著壓抑的呼吸。

  聞言，陸嫿終於放下碗筷，直視他的眼睛，平靜道：“當你這樣想的時候，就已經到了選擇的十字路口，一切都不晚。”

  封齊錚：“可是楊大人他……”

  “他還活著，”陸嫿抿了下唇，“臨陽的百姓，天宸國的子民，我們的親人，他們都還活著。不僅如此，他們的子子孫孫都會活下去。”

  頓了頓，她又道：“生命注定是生生不息的，區別在於，他們要在什麽樣的土壤裏生長。”

  封齊錚靜靜聽著，眼眸裏因注入夜色，仿佛最幽深的海水，正在經曆一場天翻地覆的劫。

  …………

  淩晨時分，楊季生醒來。

  看清是陸嫿後，他的第一句話是：“你不該救我的。”

  “抱歉啊楊伯伯，這對我來說有點困難。”陸嫿嘴角揚起淡淡的笑，宛如隆冬陰霾後乍現的暖春。

  楊季生不由也笑了，“你呀，和你母親還挺像的。”

  陸嫿看他生命體征平穩，調整用藥後，溫和道：“放心吧，有我在，你死不了。好好休息，別的事暫且不要去想。”

  “可我睡不著……”楊季生虛弱地閉了閉眼，“我剛剛夢到你父親了。”

  陸嫿：“都聊什麽了？”

  楊季生：“新帝剛剛登基那些年，我，陸大將軍，連大人，我們仨胸懷青雲之誌，抱負不凡，每日把酒言歡，暢談天宸國的未來……”

  他輕輕歎息：“我就夢到了那個時候。”

  陸嫿已經猜到了後來，也就不再問，而是道：“隻要是對的事，就要堅持下去。有人累了，就有人替補上，否則，明天的意義何在？”

  楊季生頗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然後，越過她瘦弱的肩，看向站在她身後的封齊錚，臉色有些凝重了。

  封齊錚：“……”

  要失望的這麽明顯嗎？

  他撓撓頭，走過去，雙手放在身前，恭敬一拜：“晚輩目光短淺，行事魯莽，之前多有得罪，還望楊大人見諒。”

  楊季生極淡地哼了一聲：“這話你應該在我墳頭上說，隻有死人才會什麽都不計較。”

  “我要的就是你計較。”封齊錚規規矩矩地立著，看陸嫿一眼，道：“嫿兒常說，人有了病就得治。你身受重傷，她懂醫，就得盡心盡力為你治。我初入為官，經驗不足，也是一種病。這病，隻有像你這樣心中有國有民有天下的長者，才能為我醫治。”

  這話把楊季生說的一愣，又聽封齊錚繼續道：“人有病就得醫，樹有蟲就得挖，不然，就會反反複複地疼痛發作。不僅如此，有些病還會無限地傳染蔓延。”

  “有些病，本吃些藥做個小手術就好了。但若沒藥治，沒人醫，時間久了，就會潰爛，到那時，想挽回也來不及了。”

  楊季生聽笑了：“我若什麽都不做，就是不忠不義失職又失德了？”

  封齊錚：“倒也不是，就是過不了自個兒那關罷了。”

  楊季生：“我有嗎？”

  封齊錚：“楊大人冒險將臨陽之情如實上報，是給予了厚望。結果，派來的人是我，楊大人在巨大的失望中，仍給了我一次機會……”

  他再一拜：“是我辜負了楊大人。”

  “罷了……”楊季生歎息道：“不是不幫不救，而是我實在無能為力。”

  封齊錚有些急道：“那你總得告訴我現在臨陽到底是什麽情況吧？妖怪一案，是不是和三大家族有關？”

  楊季生看著他，眸色中凝固著暗沉，也不知道是失望多一些，還是悲傷多一些。

  好一會兒，楊季生才平靜開口：“妖怪一案，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們多。是否與三大家族有關，得去查了才知道。”

  問題是，怎麽查？

  誰去查？以什麽名由去查？

  他如實上報，招來一個京兆府尹，他們都忍了。

  可因一份刻意列出來的證詞，他險被滅口，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楊季生閉上眼睛，“醫者不是神，也不是什麽病都能治。不是想不想，而是有沒有那個能力，這個嫿兒應該明了。”

  封齊錚還想說些什麽，被陸嫿一個眼神阻止。

  她替楊季生蓋好被子，輕柔道：“楊伯伯當前的任務就是好好養身子……天宸國的明天，家父和連伯伯都看不到了，你應該幫他們多看看才是。”

  就在他們準備退出時，楊季生淡淡出聲：“既然我死不了，就別守著浪費時間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另外，如果這個醫者我非當不可的話，‘看人看事看本質’是我目前唯一可以開出的藥方。”

  封齊錚止住腳步，拱手一拜：“多謝楊大人。”

  陸嫿也跟著回頭，她凝望著蒼白虛弱的楊季生，突生感慨。

  生命之所以能生生不息，就是因為有醫者的存在。

  《黃帝內經》裏有言：上醫治國，中醫治人，下醫治病。

  古人早就把這條路指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