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下雪的季節，是李長逸出生的日子，也是李長逸回到長安的日子。

  站在朱雀門上的皇宮城牆後，李長明遠遠的就看見李長逸所乘的馬車隊伍冒雪而來。

  兩重四駕的馬車上的銅鈴叮鈴，兩旁護送的白虎逍門衛騎著黑馬，穿著黑衣，黑壓壓的他們在一片白茫茫中格外醒目。

  “殿下，待會兒要去燕宮嗎？”闔歡看到馬車消失在知行門後問道。

  李長明凝視著知行門，一言不發的站著。

  等不到回答，闔歡也不再多言，撐著傘，盯著地麵。

  過了很久，闔歡回神的時候才發現李長明已經一個人走下了城牆，他合上傘，快步跑去追李長明。

  “殿下，當心受涼。”麻利的撐開傘，闔歡忙拂去李長明肩頭的雪花。

  雪越下越大，伴著寒風吹亂了視線。

  “我一個人去燕宮。”李長明望著前方，丟下一句話，上了一旁候著的馬車。

  目送李長明所乘的馬車進入皇宮，闔歡撐著傘，立在原地，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好安慰自己的理由。

  離宮十二載的九皇子終於回來了，幾人歡喜幾人憂。

  自從李長逸不在皇宮了，李長明再也沒有去過燕宮。燕貴妃死後，李長明還曾偷偷去燕宮看過，無奈於皇帝派了重兵看守，十二衛把燕宮圍得水泄不通，除了皇帝和還南王，誰也不準進去。太子最後一次去燕宮的時候撲了個空，九皇子走了。

  燕宮空了，太子的心也空了。

  闔歡自幼跟隨太子，感覺得到那細微的變化。

  那以後的很長時間裏，太子夜裏睡不著就會去宣意殿，力透紙背隻書四字：超然自逸。

  “殿下，九皇子的名字有何說道嗎？”

  闔歡問過李長明九皇子的名字有什麽意義，李長明在竹簡上不緊不慢的寫下了一個“逸”字，眼裏滿是柔情。

  “超然自逸者，不受世事紛擾，能夠逍遙自在無拘無束。”

  本以為，等來九皇子的歸來，太子會高興。

  事實總是相反，李長逸的回歸，並未讓李長明高興太久。

  在昭天殿見過皇帝李承霂後，李長逸被餘歡親自送回了燕宮。

  李長明躲在一慣的地方，看到李長逸送走了餘歡，才從偏門進了燕宮。

  燕宮的偏門一向是沒有侍衛的，李長明立在從裏麵關上的偏門前遲疑不決，最後還是抬手敲了敲。

  等了一會兒，還是沒人開，李長明歎息一聲，轉頭就欲走，結果這時門開了。

  開門的人是李長逸。

  李長明驚喜不已，手下意識的往前伸了去，在看到李長逸冷漠的臉後，手抖動著，悻悻的垂落回原處。

  “逸兒……”

  用了多大的勇氣才喊出來他的名字呢？

  回應的是冷冰冰的臉，冷冰冰的眼，冷冰冰的一切。

  李長逸冷著臉的盯著，一言不發。

  然而這些不能阻止什麽，李長明臉上揚起了笑容，抖了抖身上的積雪，舒了一口氣，笑顏明媚的朝李長逸說道：“不知父親有沒有說起逸兒與燕貴妃長的很像呢？”

  提到燕貴妃，李長逸冷漠的臉上才有了細微變化。

  眼前人儀表堂堂，氣度不凡。尋常的折上巾，身著紺綾袍子，金蹀躞上掛著輕刀與鞶囊，長相不太像李承霂，不過那兩抹短髭倒是修的與李承霂一模一樣，尤其是單手摩挲輕刀的時候，眼裏流露的情感也與李承霂如出一轍。

  “你認識阿娘，是父親的孩子？”李長逸感覺麵前的這個人並無惡意，甚至還有些畏懼自己。

  等到李長逸的回應，李長明喜不自勝，就算是因為燕貴妃也好，他能夠和自己說說話就好。

  摩挲輕刀的手馬上握住了刀柄，李長明點頭說道：“逸兒喚我兄長便好，還記得你出生後，我抱過你，不過那時的你總是在睡覺，時間過的真快，逸兒都十二歲了。”

  李長逸臉色依舊，淡漠的盯著李長明，不說話也不看別的地方。

  李長明看了眼李長逸身後，垂眸說道：“燕宮裏的宮人還是這麽少，不讓他們掃雪嗎？”

  “雪很好看，不需要掃。”李長逸不再仰頭看著李長明了，轉而將視線放在了李長明的輕刀上，“你能這樣去昭天殿？”

  想了想李長逸的問題，李長明低頭瞅了一眼輕刀，笑道：“不能，攜帶武器去昭天殿會被治罪。逸兒是被侍衛攔下了嗎？這是規矩，以後注意點就好。”

  抬頭又看向李長明，李長逸冷冷說道：“父親說我可以不用遵守宮裏的規矩。”

  李長明一愣，認同的點點頭，“逸兒不喜歡就不用遵守，喜歡怎樣便怎樣，很好。”

  聞言，李長逸臉上的冷漠變成了疑惑，“你很奇怪。”

  “有嗎？”

  疑惑轉瞬即逝，李長逸又恢複了那般冷漠的神情。

  分明還是個孩子，偏偏要做出一副成熟的姿態，李長明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李長逸肥嘟嘟的臉，“不讓兄長進去坐坐嗎？”

  “放開！”李長逸的拒絕很明顯，但是年齡差擺在那裏，就算用了雙手也掙脫不開。

  保持心緒的平靜才是最重要的。

  李長逸很快就放下了手，放棄掙紮的他小嘴閉的緊緊，直勾勾的瞪著李長明。

  “逸兒，你真傻。”李長明見好就收，抓住了李長逸的手。

  “我不傻！”李長逸抽不出來手。

  “進去罷，外麵冷。”

  那般熱烈的體溫從手指侵襲到身體的每一處，李長逸手腳不聽使喚的跟隨溫暖的來源踏入了燕宮。

  不知為何，李長逸不由自主的抓緊了眼前人的手。

  李長明感覺到了，也回握了。

  被李長明緊緊禁錮的手，不再冰冷，手心沁出了汗。李長逸腦子裏暈乎乎的，耳邊的風聲都安靜了，眼裏隻能看到他的背影，那種熟悉感，教人想要去追逐，想要觸碰。

  但是，從心底蔓延開來的刺痛讓李長逸漸漸清醒。隨之而來的是從兩個人的手那的麻木感，一下又一下，像是針紮一樣，溫暖近在眼前，卻無法感知。

  突然一陣顫栗，心疼的他走都走不動了。

  他一隻手捂住了心口，另一隻被抓住的手捏成了拳頭。

  “別碰我。”李長逸盯著被李長明抓住不放的手，放慢了呼吸。

  李長明停下了。

  庭中掃了一半的地，又覆蓋了白色。

  手心裏的拳頭冷的讓人發顫，甚至比冬月的雪花還要寒涼。

  沒有回頭，李長明減輕了抓著李長逸的力度。

  手又空了，李長明覺得心裏空落落的，笑容消失不見。

  李長逸的那隻手麻木的沒有知覺了，將那隻手背到了背後，李長逸越過李長明，進了屋裏。

  歸夢殿裏正在給爐火加炭的房著一抬頭就看到李長逸進來，來不及驚訝，就聽到李長逸說道：“去備茶。”

  看到李長逸身後一臉漠然的人，房著才反應過來，“是。”

  打量著殿裏的擺設，李長明坐到了李長逸對麵。

  方幾分隔左右，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四目相對。李長明溫和的笑著，比起李承霂，他麵對李長逸的默不作聲顯得遊刃有餘。

  李長逸不敢再看他，別過頭，就見房著端著茶盞進來了。

  “這是什麽？”李長明瞧著房著端出來的盤子裏的淡黃糕點問道。

  “粉餈。”李長逸盯著粉餈，問道：“你沒吃過嗎？”

  “多年不曾吃了。”用了茶，李長明夾了一塊粉餈吃。

  “好吃嗎？”

  吃完後，李長明喝了口茶，臉上還掛著未散去的笑容，“味道不錯，逸兒不用嗎？”

  李長逸嘴唇微抿，低頭看著眼前的茶水說道：“一年隻能吃一次，來長安前我吃過了，不能再吃了。”

  “為何？”

  “我的病，不能吃甘味，師傅不準。”

  “粉餈並不甜。”

  “不可貪食。”

  “你才十二歲，貪吃也算不得什麽。”

  話雖如此，李長明在李長逸的注視下，吃光了所有的粉餈。

  捧著茶盞，李長逸小心翼翼的瞅著李長明，眼裏的冷漠淡了許多，“你多大了，還吃這麽多粉餈，師傅說稚兒才喜歡吃這些東西。”

  放下筷，李長明喝了一大口茶，“粉餈太幹了，不如蜜棗紅豆糕順口。”

  “你說的那個太甜了，我吃不得。”

  “燕貴妃很喜歡吃那個，她親手做的與宮裏做的不一樣。”

  聽了這話，李長逸的眼神暗了下去，“阿娘不在了，我吃不得，也吃不到了。”

  “八弟會做這個，味道樣子都和燕貴妃做的差不多。有機會讓他做給你看看，吃不了，看看也好。”

  “他是誰？”

  “李長澤，年紀比你長一歲，你要叫他兄長。”

  沒想到李長逸冷哼一聲，“父親說我可以不必稱呼你們為兄長。”

  “父親疼愛逸兒，我們做兄長的也一樣的。”李長明伸手扶了扶李長逸左邊的發髻，“鬆了。”

  往左邊看了看，李長逸解開了左邊的發髻，結果李長明快他一步，拿到了綁頭發的巾幘。

  “還是個孩子。”李長明感慨道。

  “還給我。”李長逸板著臉，冷漠的眸子裏看不到一點怒氣。

  不過十二歲，李長逸肥嘟嘟的臉雖然板著，卻沒有一點嚴肅的樣子，看在李長明的眼裏，隻有純真乖巧。

  李長明起身坐到了李長逸身邊，“別動。”

  “不勞費心，”李長逸看到李長明在為自己綁發髻，又攔不住。

  “聽話，”李長明單手按住了李長逸拒絕的手。

  沒辦法，李長明的力氣太大，李長逸隻能聽話的坐好，他偏著頭，決定不看李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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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是六章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