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有什麽想說的？”黑蛟重新變回了人形，伸出手去，一道柔和的能量將他的孩子從天空之中拉扯了過來，被他自己抱在了手中，麵無表情地看著麵前自己那個似乎返老還童一般變回了壯年時代模樣的“孩子”。

  “成王敗寇，無話可說，但求速死。”纖夫梗著脖子道。

  “你不後悔麽？”黑蛟道。

  “為什麽要後悔？”纖夫看著自己這個年輕的“父親”，冷笑道：“我這一輩子，遵從這你的教導，時時刻刻心存善良，可是結果呢，活的還不如一條狗，好不容易有個寡婦願意跟我，等他的孩子長大之後，立刻翻來不認人，都說好人有好報，可是你告訴我，好報在哪裏呢？”

  “你想要好報？”黑蛟冷笑道：“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鮫珠，你可知道？”

  老纖夫眉毛一挑，似乎想起了某種久遠的記憶。

  “師傅師傅，你去過大海嗎？”小纖夫坐在甲板之上，搖晃著雙腿，轉過頭來看著身邊那個變回了原形，巨大的腦袋耷拉在甲板之上，目光望著江麵的黑蛟。

  “自然是去過的，”黑蛟道：“龍的歸宿就是大海，而我，隻要不死，終有一天會變成黑龍，所以，在我很小很小，就像你現在這麽小的時候，我家裏的長輩就帶著我去看過了大海，他們告訴我，這才是我將來應該帶去的地方！”

  “那大海美嗎？”

  “美！”

  “比鬆江還要美？”

  “比鬆江還要美！”

  “那師傅你可不可以也帶我去看看？”

  “現在還不行！” 黑龍道！

  “那你什麽時候可以帶我去呢？”小水手天真地問道。

  “呼呼！”黑蛟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在江麵之上帶起了一卷波浪，他睜開了一隻碩大的眼睛，緩緩地道：“幾十年以後吧，當你快要死去的時候，師傅會帶你去看的。”

  “那也行！”小水手一點也不願意和師傅計較，他那被江風吹得紅撲撲的小臉之上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隻要能看到就好，不管什麽時候去都行！”

  黑蛟將碩大的頭顱扭轉過來，濕熱的鼻息吹得那小孩兒癢癢的。

  小水手雖然沒有問他為什麽要到了快死的時候才去，但黑蛟還是自顧自地回答道：“因為但凡是見過了大海的人類，就都不願意再回來了，可是師傅現在，還不想讓你走！”

  “我也不想離開師傅！” 小水手笑道：“那我們就約定好了，到了要死的時候，師傅再帶我去海邊。”

  “嗯。”黑蛟沉沉地應了一聲。

  “師傅師傅！” 沒有沉默多久，小水手又忍不住問起了黑蛟問題。

  “嗯？”

  “那你都去過了大海，為什麽還要回來，你不是說，去過了大海的人，都不願意回來了嗎？”

  黑蛟笑道：“因為我不是人類呀！我是黑蛟！”

  小孩兒被這個回答弄得啞口無言，十分佩服的看著黑蛟，“那師傅你知不知道，海上有什麽好玩的？”

  “海上呀，”黑蛟道：“海上有會唱歌的人魚哦！”

  “人魚？”

  “嗯，你們人類管他們叫做鮫人，他們一生隻會流下一滴眼淚，這一滴眼淚會變成晶瑩剔透的珠子，”黑蛟道：“人類隻要吞下了這顆珠子，就可以長生不老，容顏不改，百病不侵！”

  “這麽好嗎？可不可以也給我一顆？”小水手天真地道。

  黑蛟沉吟了片刻之後，終究還是笑道：“可以呀，不過……”

  “不過什麽？ ”小水手著急地問道。

  “不過呀，”黑蛟道：“鮫珠也要等到你快死的時候才能給！”

  “沒關係，沒關係，”小水手很大方地擺了擺手，道：“反正吃下去就可以不死，快死的時候吃下去，也就不會死了嘛！”

  黑蛟笑得很開心，蛟尾輕輕地從少年的頭頂發絲之上撫過，“沒錯，師傅就是這個意思。”

  “那我們就說定了，不許反悔哦！”小孩兒認真地道。

  “說定了，不反悔！”黑蛟也認真地重複道。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小水手一把抓著蛇尾，隨著身體搖搖晃晃，興奮地道。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黑蛟笑著重複道。

  往昔的記憶猶如過山車一般從腦海之中浮現，繼而消失，就像是漲潮之後又退潮的海岸線一般，隻有痕跡，卻無蹤影。

  恍惚之間，黑蛟已經幻化成人形，並且從幾十年前的甲板之上走到了老纖夫的麵前。

  他攤開手掌，一顆晶瑩剔透的鮫人之淚就出現在了掌心之上。

  “幾十年前的約定，我一直都沒有忘，”黑蛟有些憐惜又有些責備地望著麵前那個好似又重新變得有些年邁的老纖夫的身上，冷淡地笑道：“是你自己忘記了而已！”

  “小時候說的話，我怎麽可能會當真！”老纖夫歇斯底裏地怒喝道：“況且，這麽多年你也從來都沒有再來見過，也從來都沒有再來和我提起過這件事情！”

  “不管是對大人，還是對小孩兒，”黑蛟皺眉道：“我說過的話，從來都不會食言，這一點，也是你自己忘了！”

  “啊啊啊啊！”

  纖夫痛苦地抱著自己的腦袋，雙手胡亂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十分痛苦地跪在了地上嘶吼了起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他隻消守住自己的節操，安安靜靜地在鬆江邊上等上十幾二十年，到了快要壽終正寢的時候，黑蛟便會前來帶他去看海，便會把鮫珠送給他，他那夢寐以求的長生，甚至都不需要刻苦修煉，便可以達成！

  “為什麽！” 老纖夫滿目血絲，死死地盯著黑蛟，怒吼道：“為什麽到了現在，你才把這件事情告訴我，是想看我的笑話麽？”

  黑蛟冷冷地道：“你是我的孩子，雖然沒有我黑蛟的血脈，但你總歸是我的孩子，看你的笑話就等於是在看我自己的笑話，你覺得我能笑得出來麽？”

  看著麵前糾結憤恨後悔不已的老纖夫，黑蛟淡淡地道：“我告訴你，隻是因為我今日還要履行約定，帶你去看海，說好的送你鮫珠，我也不會食言，但是你背叛了我，所以，就像是我們約定好的那樣，看過了大海的人類，永遠也不能回來了！”

  聽完這句話之後，纖夫的神情反倒有些平靜了下來。

  他不再哭，也不再鬧，更沒有再自己傷害自己，而是定定地坐在地上，目光呆滯，一句話也沒有再說。

  這個時候，其餘的那些“內鬼”也已經收拾完了殘局，聚集到了黑蛟的身邊來，排好隊，整整齊齊地叫了一聲師傅。

  他們也都是孤兒，年歲大小不一，大的有一些比起纖夫還要年邁，而小的，就隻有十幾歲。

  “他們也都是我養大的孩子，”黑蛟有些驕傲地道：“你看，我養了那麽多的孩子，背叛了我的，也就隻有鴻軒和你兩個人，其餘的都還念著我的養育之恩，所以，你瞧，這好人總歸還是有好報的！”

  “故意的，故意的！” 纖夫突然道：“你一定是故意設的這個局，來讓我作為誘餌，引尊者入甕！對不對？”

  “我當然是故意的！”黑蛟冷笑道：“當然，我也是在考驗你們每一個人對我的忠誠。”

  說著，黑蛟指著旁邊那一群叫師傅的“內鬼”道，“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或遲或早，都曾經經曆過與你同樣的事情，隻不過，他們也都不約而同地做出了與你截然不同的選擇！”

  “你就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纖夫道。

  “這個你沒有必要也沒有資格知道，”黑蛟冷冷地打斷了對方，道：“但，既然紫陽山可以安插人在我的身邊，那麽相反的，我也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 紫陽道人那個家夥陰險狡詐，若不用些計謀引他上鉤，我今日又如何能痛痛快快地複仇一場，把那些道貌岸然的家夥一網打盡呢？”

  黑蛟的聲音娓娓道來，那纖夫的心也跟著沉到了穀底。

  是呀，你可以在我的身邊安插眼線臥底，我為什麽就不可以呢？

  那黃紫道人萬萬沒有想到，這些年來，他的一舉一動都在黑蛟的掌控之中，從他聽從了纖夫的建議，準備對黑蛟動手的時候，他就已經先一步落入了黑蛟的事先準備好的陷阱之中。

  “掌尊終究是跑掉了，”那纖夫死鴨子嘴硬，冷笑道：“隻要他成功地回到了紫陽山，重新整合起整個紫陽山的勢力，到時候你就無法再奈何的了他，這麽看的話，你也不算是贏了！”

  黑蛟冷笑：“都到了這個境地，你還把希望一股腦兒都寄托在別人的身上，你不覺得自己很可憐嗎？”

  黑蛟的話音剛落，一個全身白衣的中年漢子出現在了那老纖夫，也就是此時的薑寧的麵前。

  在他的手中，提著一顆血淋淋的頭顱。

  拋去那髒汙不堪的血漬和土灰混在在一起，仔細看那麵容，不是旁人，正是那先前逃走的黃紫真人的頭顱。

  “不！不不不！”那纖夫連連倒退，驚恐萬分地道：“這不可能，怎麽會這樣？”

  黑蛟冷笑道：“這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情是不可能的。”

  “百年前紫陽山圍攻我們黑蛟一族的時候，也請了不少修行門派進行助拳，”黑蛟冷笑道：“既然他們可以請幫手，我為什麽不行？”

  “幫手？”纖夫把目光落在了那當下已然站在了黑蛟旁邊的白衣人的身上，有些疑惑地看著那人。

  “沒錯，”那提著黃紫道人頭顱的白衣男子笑道：“紫陽山這些年為了煉丹，殺死的妖可不在少數，其中有兩個就是我的父母。”

  說著，那個人就變回了一隻巨大的白熊的模樣。冷笑道：“除了我之外，想找他報仇的妖，還有很多。”

  像是在回應那個白熊的話一般，七八隻實力和氣勢都極為強悍的妖幾乎同時出現，站在了那白熊的旁邊，有些戲謔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白熊卻是接著道：“我們有幸被黑蛟大哥聚集在一起，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覆滅這個紫陽山！我們一隻妖不是那黃紫道人的對手，但是三四個加在一起，殺掉那個混蛋，根本沒有問題！”

  “師傅呀師傅！” 那纖夫慘然一笑：“難為你這些年深藏不露！徒兒我這一次真的是受教了！”

  黑蛟卻是十分平靜地道：“我教你的，和教給他們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千言萬語，無非是第一個善字。就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個字，你聽不進去，故而才會有今日的結局。”

  “嗬嗬，善良麽”，纖夫冷笑：“那種騙小孩兒的東西，你現在拿出來與我說，不覺得可笑麽？”

  黑蛟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似是心中對於眼前之人最後的一點期盼也已經落空，沉默了半天，黑蛟不開口，沒有人敢率先說出一個字兒來。

  那纖夫覺得，自己恍惚之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江風拂麵，在甲板上縱情地追逐嬉鬧的場景之中。

  下一瞬，黑蛟一把抓住了纖夫的肩頭，烏光一閃，帶著他消失在了鬆江的東岸。

  “原來這就是大海！”纖夫站在海岸邊上，旁若無人地伸出了雙手，似是想要擁抱什麽，又似乎隻是在享受那微醺的海風。

  畢竟，這雖然是他第一次來海邊，恐怕也將是他短暫幾十年人生之中的最後一晚了。

  黑蛟沒有催促，兩人就這樣一直站在海邊，吹著海風，從午後開始一直等到太陽即將落山的時候，海平麵與那赤紅色的火球貼近，在海麵上拉出了一道無限長的金色光影，就像是一把燦金色的利劍，插在那纖夫的心口之上。

  從始至終，黑蛟沒有對他動手，可那纖夫還是自己站起了身來，目光遙遙地望著海麵上的那一縷金色流光，最後深深地吸了一口腥鹹的海風，仰頭微微一笑，“師傅，徒兒累了，徒兒這就去了！”

  說著他一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膛，鮮血從胸口出蔓延出來，他卻絲毫不管，一邊艱難地踩著沙灘上漲潮時候慢慢升起來的海水，一邊探出一隻手，朝著前方，似乎是想要抓住些什麽，也許他是想抓住海平麵上那道燦金色的陽光，也許他是想抓住最後的一縷生命，又或者他是想要抓住些別的什麽。

  纖夫一步一步地走著，前進著，最後鮮血染紅了海麵，他的頭顱也沒入了海水之中。

  黑蛟搖頭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轉身化作一道黑虹，消失在了原地。

  這一邊，海水之中，薑寧雖然附身在那纖夫的身上，與這家夥感同身受，但是不得不說，他對著家夥還是很鄙視的。

  “你死就死了吧，還來這一套，”薑寧一邊忍著胸口劇烈的疼痛，一邊在心中腹誹道：“你以為自己演這麽一出戲，別人就會以為你死了，然後傻傻的離開麽？拜托~那家夥可是要化龍的存在，你還想騙他，與其這麽丟臉，還不如真的一死了之還能給自己留點尊嚴！娘的，俯身在你這樣的家夥身上，真的是惡心死本劍仙了！”

  薑寧估摸著，老纖夫這個家夥，大約是用的自己平日裏在江邊淺水區域插魚的手法，你刀確實是寸寸到肉地紮進了身體之中無疑，但並沒有真的紮在致命的要害處，刀一入身體，刀鋒就在那纖夫特殊的手法之下發生了偏移。

  如果是眼界一般的人看，定然覺得他這一刀下去準把自己紮死，但薑寧卻知道，雖然短時間內會流失一部分血液，但，隻要不是失血過多的情況，根本就不會致命。

  他隻要憑借著當了多年水手練就出來的強大的閉氣功夫在水底下多待一段時間，等到確認的黑蛟走了以後，再從水底下跑出來，就可以逃得一條性命。

  可是，剛剛憑借著計謀幹掉了紫陽山的黃紫真人和一眾門徒長老的黑蛟，心機和城府都遠遠不是這個沒見過什麽世麵的老纖夫能夠相比的，他又怎麽看不出來這家夥看似是自殺，實則是逃命。

  他隻是懶得理會，看破了卻不願意說破而已。

  人家早料到他有可能會來這麽一手，所以他在帶著老纖夫來看海的時候，選擇的，就是鯊魚經常出沒的海域。

  一個人就算是不流血，憑借著鯊魚敏銳的感知力都能夠在很遠的距離之內察覺到他的存在，眼下纖夫那家夥為了暗度陳倉逃得一條性命，自己給了自己這麽一刀子，血液在海水裏麵就像是照明的燈塔一般，不多時，成群的鯊魚就來到了附近，不單單是它們，附近食肉的魚類幾乎都循著那血腥的味道朝著淺海之處匯集。

  一個人，水性再好，終歸還是遊不過那些本就生活在大海裏的生物。

  所以，很不幸的，不等那纖夫重新遊回到海岸邊上，就被某一隻鯊魚咬斷了腿，咬斷了胳膊，咬掉了腸子，咬碎了腦袋！

  下一瞬，薑寧的意識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之中， 睜開眼睛，周遭是那些神秘的雕像，他眼下依舊處在那古怪的廟宇之中。

  “呼呼！”薑寧忍不住一個哆嗦，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與那纖夫的情緒和痛覺是共享的，所以，方才被鯊魚吃掉的痛苦，倒黴的薑寧硬生生地跟著受了一遍！

  “切，”薑寧忍不住啐道：“被鯊魚活活吃掉的滋味兒也真是有夠酸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