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石零落飛花散。

  當背對著那領頭女子的呼延風停下了他手中的丁火長刀之時，雄奇壯闊的九重天闕，已然緩緩下壓，來到了那領頭女子的頭頂百會穴之上。

  再進一步，她就要當場斃命。

  深秋的黃昏已然是格外的清冷。

  然而女子的額角和下巴上卻有滾圓的汗珠滴落，原本柔順的發絲黏連在一起，當下顯得有些滑膩和淩亂。

  片刻之前，她那昂揚的戰意以及必勝的決心此時已經蕩然無存。

  收回手中的丁火長刀，重新將其負於背後，背對著那女子，兩人皆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女子歎氣，是因為終於不用和眼前這個堪稱恐怖的家夥作戰了，而當下已然取得勝利的呼延風，則是在唏噓。

  他自問修為增長的速度已經算是很快了，但每每到了戰鬥的時候，卻總是會發現，自己的這點修為還是遠遠不夠。

  這第三場的戰鬥勝了確是勝了，但他一身的丁火真元已經被耗去了十之六七。

  若是眼下不停止前行的腳步，恢複一段時間，單單憑借當下僅有的三四成的真元之力，對上那個男子將絕無取勝的可能。

  ……

  ……

  即便是崇尚簡樸的龜駝山，身為掌教的林樂瑤也擁有著一座巨大的宮殿。

  宮殿的名字取自上古傳說，名喚瑤池殿。

  倒並不是專為她而修建，瑤池殿乃是龜駝山曆代掌教所居住的宮殿，由來已久，曆史已經可以追溯到遙遠的上古末期，建造者為何人，最初的居住者為何人已經不可考證。

  畢竟是一宗之首的居住地，再節儉，也要在外人的麵前給自己留一點體麵。

  否則叫人見了龜駝山掌教的居處竟是這般的窮酸模樣，到時候丟的，還是他們龜駝山門人的臉麵。

  但，這樣的宮殿有歸有，曆代的掌教卻沒有幾個真的在裏麵常住。

  如今的林樂瑤也不例外。

  身為龜駝山當代掌教的她，沒有大事的時候，林樂瑤從來都不在瑤池殿居住，甚至一年到頭都很少踏足。

  她在山門中，自有另外的居所。

  那是一棟規模不大的小樓。

  那是她一磚一瓦一點一滴，足足花費了七年的時間，親手搭建而成。

  期間她並沒有動用過一絲一毫自己身上所擁有的超人偉力，大到構築地基和壘砌房屋，小到上山取木和燒窯製瓦，都是她一人親力親為。

  故而這棟小樓落成之初算不得精致算不得漂亮甚至都比不上大陸上的那些凡人花個把月建造出來的成果。

  但是在這裏，她卻住得很舒心。

  小樓無名，共有上下兩層，因為她一輩子都未曾嫁人的緣故，所以從來都是居住在樓上。

  樓下的大半都被一間開闊的廳室

  所占，乃是平日裏待人接物所用，側邊有個小小的隔間，乃是林樂瑤特意留下來的廚間。

  平日裏忙碌的時候，吃的用的自會有負責瑣事的門人一一送來。

  閑暇的時候，便都是她親自下廚，幾百年如一日，加上練氣士特有的專注和靈性，手藝自然在歲月的磨煉之下好得不得了。

  一次心情大好，請，我門中一位下屬兼好友的長老品鑒了一番，對方頓時驚為天人。

  猶記得那人吃完之後意猶未盡的神情，以及半真半假的調笑言語：“即便有朝一日，掌教你舍了天道，修為散盡，淪為凡人，當也可憑借著這一手回春妙廚再度於這萬丈紅塵之中闖出些名堂來。”

  即便是林樂瑤自己，也分辨不出對方到底隻是戲言，又或者也帶了幾分當真的意思。

  一如今日般，林樂瑤就長長坐在自家的小樓之上，發呆似的想著同樣的一個問題。

  若是她當年選擇棄了這一身的通玄修為，嫁與當年那個隻會玩刀的毛頭小子做人婦，會不會能有個幾十年男耕女織，神仙眷侶般的平凡日子？

  當年的那個人，隻要她肯，甚至願意為了她棄了手中的刀，棄了一身修為隻陪她做個凡人。

  可她卻不肯，隻是轉過身去，留給他一個決絕的背影。

  “是我錯了嗎？”

  幾百年後，一如數百年前，女子脫下了那一身專屬於龜駝山山主的高貴裝束，換上了一套麻衣粗布簡單編製而成的老舊衣服。

  這衣服與當年他入山之時穿的那一套幾乎一模一樣，卻已經不是那一套。

  原先的那一套，盡管她有好好保存，卻還是早已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一滴的湮滅在了曆史的洪流當中，除了那一份屬於她自己的回憶之外，再也找不到半點的蛛絲馬跡。

  而眼下的這一套，隻是仿製品，在屬於她的衣櫥之內，同樣的裝束，還有足足五套。

  林樂瑤看著自己身上這一套破破爛爛的麻衣，怔怔地出神。

  自己留著這一套衣服，一百年，一百年，又是一百年，究竟是為了什麽？

  是為了紀念當年那個失去了雙親，被師傅領進龜駝山的窮苦女孩兒嗎？

  她與當下的自己，又有什麽不同？

  “修為真的有這麽重要麽？”林樂瑤輕聲呢喃，她經常這麽問自己，當下也是一樣。

  可是每次當她坐在這裏，內心裏給出的答案都是：

  沒錯，的確很重要。

  即使數百年的光陰過去，那些熟悉的影像依舊徘徊在她的腦海之中，曆曆在目。

  刀光劍影，鮮血死屍。

  平凡的人們，在這亂世之中尚且不如一條狗。

  她做事情總是喜歡看的稍稍遠一些，越過當下，看向五步，十步之後的將來。

  關於這一點，數百年來，都未曾有過改變。

  她不是沒有預想過兩人之間的將來。

  隻是在她看來，兩人之間的將來，並不會像他當初設想的那般美好。

  生活不是兩個人結伴走在山間小道之上，愜意地曬著太陽，看那道路兩旁的田間風光。

  凡人的生活，是說不盡的柴米油鹽，數不清的汗水，淚水和掙紮。

  生存，才是貫穿凡人生命的主題，而那所謂的生活，是他們這些實力高絕衣食無憂的人，才有資格去展望的事情。

  在男子與她之間所有的可能之中，她唯獨看不到的，就是幸福。

  林樂瑤的眼角劃過一滴淚珠，房間裏燈燭皆未亮起，有的，隻是傍晚時分半昏半明的混沌。

  “我真的不是在乎這所謂的掌教至尊，不是在乎這些修為，甚至不在乎什麽壽元，”林樂瑤呢喃道：“我隻是不想有一天，再一次變回小時候那樣，活的像是一隻爬蟲一般，沒有半點尊嚴！”

  即使當年她真的答應了那個人，兩人真的如那人所希望的那樣生活在了一起，結局也未必會有多幸福。

  林樂瑤記不清楚父親的模樣。

  因為在很小的時候，附近就在一次外出打獵時死在了山裏，再也沒有回來。

  母親背著幼小的她走了幾天幾夜，終於村子北邊的一處山林之中發現了父親的骸骨。

  屍體已經被野獸啃掉了大半邊，但那一身獸皮衣服卻是母親點燈熬油縫製好的，她認得清楚。

  她一直以為，父親是給那些野獸咬死的，直到她長大了些，母親已然躺在病榻之上的時候，她才從她的口中得知了真相。

  父親那殘存的右手之中，死死地握著一塊沾血的麻布，這一塊麻布，不是他身上的，而是村子裏的另一個人。

  母親從小就和她講，父親是村子裏最厲害的獵人，即便是在最荒涼的年景，旁的獵戶都抓不到好東西的時候，父親還是能隔三差五地帶回來幾隻山雞野兔，野鹿獐子。

  所以，他在的時候，母親和她的日子都過得很好。

  母親說，那幾年的年景不好，雨水不多，田裏的莊稼也都旱死了大半，官家要的糧都交不起，更沒有自己個兒吃的份。

  村子裏的人沒辦法，為了活下去，就都跑去打獵。

  一來二去的，沒過多久，周圍山林裏的獵物就變得越來越少，僥幸活下來的那些，外出覓食也開始變得越來越謹慎，越來越狡猾。

  獵物一天比一天難抓，肚子一天比一天饑餓，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難捱。

  別人家總是挨餓，可他們家卻總是能夠隔三差五地傳出一些葷腥兒的味道來，至於挨餓，在那之前卻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情。

  父親怕人眼紅，所以每次打獵總

  是晚上出去，就連家裏開火做飯，也都是在晚上夜深了以後才敢。

  加上他們家屋子的位置比較偏僻，初時尚沒有什麽人察覺。

  但日子久了，總會露出馬腳。

  比如說當大家夥兒都餓的無精打采的時候，你家的孩子卻麵色紅潤，神完氣足地在自家的院子裏奔跑，嬉鬧。

  母親已經在盡力地看著孩子了，可是一天要操勞家裏上上下下的她，又怎麽可能分分秒秒都在她這個小淘氣的身邊。

  母親還說，父親的骸骨之上有尖刀劃過的痕跡，不是一刀，而是兩刀。

  一刀在正麵，一刀則在背後。

  刀身不長，大約都是匕首般的樣子。

  父親的骸骨旁邊有幾根淩亂的山雞羽毛，回村的路上，被啃掉了樹皮的樹幹之上，還零零星星地沾著些獐子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