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吃飯
作者:黨徒      更新:2021-01-29 08:41      字數:3501
  帖木兒一幹人等上台,頓時吸引了場中所有人的目光,自然也包括一旁的閆雲山,以及看守老菜頭的兩個武士的。

  老菜頭扭頭看著麵帶喜色,互相寒暄的眾人,麵上的悲苦之色越發凝重,轉頭再看台下,一眾流民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抬起了頭,隻是目光都聚焦在了帖木兒等人身上,隻有寥寥幾道目光看向自己。

  老菜頭感受著底下為數不多的關切目光,心裏清楚這些目光屬於誰,此刻隻要他對著這些人喊出一聲捉拿逆賊,他便立刻可以重獲自由,甚至還可以從官府得到一筆不菲的賞金,說不定都可以立時告別城南,重新回到城北的故地,買下一處不錯的宅子安然地度過自己的餘生。

  這是一個不錯,而且足以讓很多人心動的選項。

  老菜頭睜開眼,側頭看向剛才那些同道死去的地方,其實老菜頭並沒有說謊,那些人從實質上來說根本與雪影她們沒有絲毫關係,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與老菜頭一般,來自於城北,居住於城南,更貼切的來說,他們失去了原住民身份的新流民。

  不管任何地方都有生活落魄之人,白城自然也不例外。

  這些人來到城南以後,因為相同的境遇,他們懷著共同的怨懟聚在了一起。

  之所以會選擇跟雪影等人走到一起,因為他們與所有的流民一樣,都想要吃飽穿暖,甚至於他們的願望比流民更加迫切,因為他們曾經吃飽穿暖過。

  這是一種原罪。

  一定程度上,他們對於白城縣尹府的厭憎,比城南的一般流民還要強烈幾分,因為就是在城中心那座縣尹府的統治之下,他們失去了曾經所擁有的一切,不得不混跡於城南破舊不堪的棚屋之中,成為原住民心目之中厭惡的存在,同樣也是城南流民永遠不會真正接納的一幫人。

  老菜頭眨巴了兩下眼睛,剛才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故去的妻女,抬頭看了看天,此刻雖然沒有再下雪,但天邊懸掛著的那輪淡黃色的太陽,更增添了幾分悲涼的感覺,即便對於許多人來說太陽代表著希望。

  但老菜頭知道,在不久之後,還將有一場大雪光臨此地,因為他是生於斯、長於斯的子民,這是任何世道都無法改變的事實和歸屬。

  對於白城,他有著更深的認知。

  “要下雪了啊。”老菜頭低聲嘀咕了一聲,俯身看向場下已經抬走了的屍體,以及潦草遮掩了一番的血跡,心中不由得泛起一股無力之感。

  不知道這場雪下下來,又將掩蓋多少的罪惡與生命。

  有些時候,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往往抵不過一場雪的威力。

  到明天,可能所有的人都不會再記得他們,甚至於都不會知道,他們也曾經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曾經生活在白城之中,就在他們的身邊。

  因為他們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螻蟻。

  螻蟻低微,不能浮遊於九天之上,無法探尋於九幽之中,它們一生,隻能生活在離地三尺的空間之中,沒有人會在意它們的生,更沒有人會在意它們的死。

  本就對於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影響的生命,難道不應該有悄無聲息死去的自覺麽?

  老菜頭臉上的灰敗之色越來越重。

  場下已經有流民試探著站起身來,探出枯瘦如柴的手臂,竭力將手中的破碗朝著高台高高舉起。

  因為他們都知道,大人物來了,可以放粥了。

  終於可以吃飽一頓飯了,多麽值得滿足的事情啊。

  老菜頭看著那一隻隻枯瘦如柴的手臂,以及手臂之上奮力舉高的破碗,當然,還有破碗之後一張張大張著的饑餓的嘴,麵上驀然露出一絲笑意。

  “不要喝他們的粥,來喝我的血,吃我的肉吧。”老菜頭心中呐喊,衝著台下人群之中那不知名的角落燦然一笑,掙脫身後走神武士提住自己的手,雙腿一蹬,翻身朝著台下躍去。

  淩空之中,老菜頭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經幸福的家庭,以及自己還能吃飽一日兩餐的日子,心中最懷念的,是自己那個乖巧可人的閨女親手做的清湯麵,幾粒蔥花點綴在素白的麵條之上,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莫過於此了。

  “來,吃飯啦!”伴隨著一聲嘶啞的大喊,老菜頭緩緩閉上了眼睛,一滴濁淚從他早已皺巴得不成樣子的眼角滑落,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自己招呼自家妻女吃飯的場景。

  一聲悶響震驚了全場,伴隨著的,是一條對這個世界無關痛癢的生命的消逝。

  螻蟻,死就死了吧,隻是希望,自己的一條賤命,能夠為這個換來點什麽。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他們的目光不由得從帖木兒這些高貴無比的人身上轉移開來,移到了那已經摔得不成人形的卑賤爛泥上,不由自主地放下了那舉得高高的破碗。

  這樣的破碗,老菜頭也有一隻。

  就是因為這樣的一隻破碗,老菜頭丟掉了自己的性命。

  他臨時前的呐喊還在凝重的空氣中回蕩,仿佛是一聲號子,招呼著所有的流民。

  包括石頭在內的所有人,都愣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一灘巨大無比的血跡,比今日晚來的暴雪來得更早一些。

  雪,開始緩緩飄落。

  龍大老板最先回過神來,一腳踢開還愣愣地盯著自己手中殘餘破布的黑衣武士,俯身朝台下看去,心頭不由得破口大罵,掃視了一眼場下安靜無比的流民,連忙轉身走到帖木兒與吳法言身旁低聲稟報了兩句。

  帖木兒麵色微微一變,正欲說什麽,一旁的吳法言已經回過神來,急切地朝著愣在一旁的華剛大聲喊道,“警戒!”

  龍大老板麵色隨之一變,正要找閆雲山,卻見閆雲山已經腳下輕點,縱身朝著台下躍去。

  吳法言的行動不可謂不快,華剛的行動也不可謂不快,可惜的是,他們的行動,都是在那一聲淒厲的號子之後。

  “吃飯啦!”

  是啊,吃飯啦,都到了這兒了,粥棚就在眼前,還管什麽啊,為什麽要等著別人給我們施粥,碗在自己手中,為什麽不能自己去舀呢?

  一瞬之間,仿佛所有流民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隻聽一聲大喊,“吃飯啦!”

  隨之便是另一聲大喊,“吃飯啦!”

  “吃飯啦!”

  “吃飯啦!”

  “吃飯啦!”

  ......

  原本此起彼伏的聲音,逐漸匯聚成了一個共同的聲音,一個足以撼動場中任何人的聲音。

  是啊,吃飯啦!

  還有比吃飯更簡單的事情麽?

  這難道不是人天生就會的本能麽?

  隻是因為有著這樣那樣的阻礙罷了,既然如此,那便破了這些阻礙吧!

  一隻隻破碗在一隻隻枯瘦手臂的揮舞之下,喊著整齊的號子,猶如潮水一般向著場側的粥棚而去。

  一名城衛軍倒下了,他身後的預備軍緊跟著倒下了。

  一名想要來支援的黑衣武士倒下了,緊跟在身後的另一名黑衣武士倒下了。

  華剛揮舞著手中新佩的軍刀,砸碎了一隻隻殘破不堪的破碗,也砍倒了一個個從他身旁蜂擁而過的流民。

  閆雲山一雙肉拳奮力地阻攔著一個個眼冒綠光,無視他存在的流民,每一拳,必有一個,甚至於一群流民的倒下。

  礁石可以阻擋流水一時,但不能永遠阻攔流水。

  同樣道理,螻蟻會因為麵前的大樹而放棄前進的方向嗎?

  答案自然是不會的,哪怕他們是最為弱小的螻蟻。

  看著身旁瘋了一般的流民,閆雲山驀然吐出一口鮮血,收回剛剛擊倒了兩個流民的右拳,痛苦地按在自己的胸前,還未反應過來,一群流民再次湧到他的麵前。

  好歹是兩個黑衣武士早已尋見閆雲山的蹤跡,得了龍大老板的指令拖著已經疲憊不堪的閆雲山離開場中。

  沒有了礁石的存在,流水的速度更快了幾分。

  站在台上的帖木兒與吳法言一臉死灰,看著場下猶如流水一般蜂擁而過的流民,心中有再多的話也說不出口。

  原本被邀請前來觀禮的一眾富商大豪大張著嘴,看著正在自己眼前上演的大戲,仿佛他們才是最饑餓的那幫人。

  龍大老板強睜著充血的眼球,勉強壓製住想要吐血的欲望,親眼看著一座座粥棚被蜂擁而至的流民擠占,以及一隻隻破碗以最快的速度伸進沸騰的粥鍋之中,舀起一碗碗依然滾燙的熱粥,毫不猶豫地灌入自己大張著的嘴巴之中。

  直到此刻,龍大老板才知道了什麽叫做餓。

  一個人還沒來得及吞下碗中所有的粥,便立馬伸手去舀第二碗粥,但他第二碗粥尚未送入口中,已經被身後伸來的無數隻枯瘦的手以最蠻橫的姿態推到一旁,緊接著上演的,便是同樣的戲份。

  金錢幫精心搭建的粥棚早已經不見了蹤影,甚至於龍大老板都可以看見,原本粥棚之上裝飾的布幅,此刻已經成為一件最為原始的衣裳,披在了一個個提前下手的流民身上,宛如黑壓壓的海洋之中,驀然下了幾片鵝毛大雪。

  龍大老板強忍著不甘緩緩閉上了血紅的眼睛,已經不需要再看,他便知曉了所有的結局。

  今日的損失對於金錢幫來說,甚至於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今日堆積在場中的,不過是一日施粥的量。

  按照前些時日司馬香到山庫之中清點的數目,按照今日的量來施粥,以金錢幫當下的庫存,可以連續不斷地放粥兩個月,而這些,便是龍大老板安排施粥安民這場戲的最大底氣所在,當然,其中還有緝捕逆匪等一係列戲碼。

  但現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這場戲還未上演,便以最慘烈,也是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徹徹底底顛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