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少年郎、英雄誌(致我們)
作者:黨徒      更新:2021-01-29 08:41      字數:3371
  吳法言看著此刻渾身銳氣的帖木兒,沒來由感到一陣羨慕。

  年輕真好啊,沒有經受世事的摧殘,可以肆無忌憚地追逐自己的理想,不顧一切地去實現自己的抱負。

  而自己呢?

  雖然他也很年輕,但他有些時候已經忘了自己到底多大年紀。

  帖木兒說他習慣於藏匿,並沒有絲毫不對,可他也從未忘記自己的抱負,他隻是將自己的抱負隱藏於心底最漆黑的角落,在誰也探查不到的地方,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便喜歡自己一個人掏出來,慢慢回味,慢慢擦拭……

  城牆很高,風勢更大。

  帖木兒看著一臉感動,但身體卻無動於衷的吳法言,略感有些掃興,撇了撇嘴,將雙手收回胸前,抱著被寒風吹透的貂裘給自己的身體多增加一絲溫度,在寒風之中顯得有些狼狽。

  帖木兒轉過頭去,不顧真金的勸阻,示意真金將一行隨從帶得遠遠的,再看了一眼吳法言,嗤笑一聲道,“吳大人真是好耐性,都這麽著了還不願表露真性情。”

  吳法言看了一眼退得遠遠的隨從,淡然笑道,“大人說笑了,什麽又是真性情,什麽又是假性情呢?”

  帖木兒打量了一番吳法言,驀然哈哈大笑起來,半晌方才止住笑聲道,“雖然我很討厭這樣的你,但不得不說,你的確是一個很好的盟友。”

  吳法言並沒有理會帖木兒話語之中的嘲諷,淡然一笑,將雙手籠在貂裘衣袖之中,整個人身形驀然佝僂了幾分,但氣質卻一下變了許多,出現了一個深沉而又陰鬱的年輕人,帖木兒眼睛一亮,或許,眼前的這個人,方才是有著幾分真實意味的吳法言。

  “願意作為一名忠實盟友,為大人效勞幾分。”吳法言的話很淡然,也沒有恭恭敬敬的行禮,反而讓帖木兒聽出了話中的真誠之意。

  帖木兒點點頭,再飲了一口白水燒,轉頭看向城中,夜至黎明,半城尚處黑夜,半城卻早已燈火通明,或者說,那半城根本就是燈火不熄滅,即便是在寒冬之中,而每一盞燈火代表著什麽,帖木兒與吳法言都異常清楚。

  雪又開始下起來了。

  一片雪花鑽入領口,帖木兒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低聲罵了一句,抬頭看了一眼漫天飛舞的雪片,將手中的酒壺遞了出去。

  讓人意外的是,吳法言居然毫無忌諱地接了過去,這在平時是想象不到的場景,而此刻卻顯得如此的自然。

  “謝大人賜酒。”吳法言雖在道謝,卻沒有什麽恭敬之意,但帖木兒更喜歡現在的他,輪廓分明的臉龐,在飄飛的雪片之中,多了幾分堅毅和冷峻。

  “吳大人,你看過這樣的白城嗎?”帖木兒拿回酒壺,慢慢飲了一口,又將酒壺遞了出去。

  吳法言扯了扯嘴角,沉聲道,“白城的白天黑夜,春夏秋冬,卑職都看過。”

  帖木兒沒有在意吳法言有些答非所問的偏差,目光灼灼地盯著依然黑寂一片的南城,澀聲道,“你說,我們應該如何做才能改變這樣的局麵。”

  吳法言順著帖木兒的目光看去,自然看到帖木兒所說的是城南的流民,沉吟片刻,沉聲答道,“回大人,暫時沒有什麽好的辦法。”

  帖木兒轉過身來,斜倚城牆之上,抬手飲了一口酒,將酒壺拋給吳法言,笑著問道,“吳大人,現在白城分裂至此,恐怕你這父母官責無旁貸吧。”

  吳法言接過酒壺,看了眼燈火通明的北城,再看了一眼陰沉如水的南城,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抬手擦去嘴邊的酒漬,澀聲道,“罪該萬死又如何,還不是解決不了眼下的局麵。”

  帖木兒苦笑著抬手拍了拍吳法言的肩膀,帶著一絲安慰的意味,驀然樂觀起來,“吳大人,我們還年輕,不是麽?”

  吳法言俯身在城牆之上,聽到帖木兒的話,微微一愣,點點頭又苦笑道,“可是現實會給我們那麽多時間麽?”

  帖木兒轉過身來,與吳法言一同趴在城牆之上,不知是為了安慰吳法言,還是為了安慰自己,看著自己的右手堅定地道,“會的,如果現實不給我們,那我們就用自己的雙手去爭取。”

  吳法言轉頭看了看一臉堅定的帖木兒,奪過帖木兒手中的酒壺,抬頭灌了一口酒,倒了半天,方才發現裏麵早就已沒有一點殘餘,看著一旁帖木兒帶著幾分戲謔的神情,吳法言輕哼一聲,右手隨意一拋,將手中的空酒壺扔出城牆之外,兩人凝神靜聽,過了半天,方才聽到城牆下方響起哐當一聲脆響,正是酒壺觸地摔碎的聲音。

  二人驀然相視一笑,慢慢聲音越來越大,震徹整個夜空。

  真金雖然不知道二人在說些什麽,笑些什麽,但還是很知趣地送上了兩壺酒,又快速退到了一邊,全神貫注地警惕著四周,畢竟此刻的白城並不平靜,甚至於真金都擔心,如果真是昨夜的那幾個人來到此地,憑自己手下等人的微末伎倆,能否抵擋住一二。

  帖木兒與吳法言此刻自然不會考慮這個問題,接過真金遞過來的白水燒,驀然又是相視一笑,倒把退後的真金笑得個莫名其妙。

  兩隻酒壺重重地磕碰在一起,兩個原本就很年輕的年輕人,同時仰頭灌了一大口酒,感受著從小腹之中傳來的暖意,一股潮紅不約而同地湧上兩張年輕的臉龐。

  “吳大人,你是英雄嗎?”帖木兒抬首哈出一口熱氣,淡然問道。

  吳法言聞言微微一愣,緊接著又黯然一笑,“我算什麽英雄,人生到此,一事無成,哪裏有什麽資格在祖宗之地論英雄。”

  吳法言拍了拍身前堅實如鐵的城牆,腦海中不由得想起當年蒙學之時所學的白啟築城一事,想象當年白啟的得意與風姿,再看看自己此刻落魄的局麵,吳法言吐出一口濁氣,悶聲灌了一口酒。

  帖木兒聽到吳法言歎氣,如何不知道吳法言是如何想的,也不在意,學著吳法言拍了拍眼前的白牆,自嘲笑道,“吳大人過謙了,如果真要如此相比,難道還有人比我們這些黃金子孫壓力更大的嗎?”

  吳法言聞言一窒,緊接著哈哈大笑起來,是啊,哪怕白啟再如何得意,又如何比得上黃金家族的始祖成吉思汗呢?

  帖木兒抬頭看著不斷飄飛的雪花,朗聲道,“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跟英明神武的祖宗相比,那又何來不肖子孫一說,好些人不如幹脆直接抹脖子算了。”

  帖木兒慢慢飲了一口酒,有些自言自語地道,“更何況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職責和際遇,將自己的事情完成好,便已是難得。”

  吳法言將帖木兒的一字一句聽在耳中,微微點頭,看著飄飛的雪花輕聲問道,“敢問大人的抱負是什麽?”

  帖木兒微微一愣,沒想到剛才是自己問吳法言,現在輪到自己被問了,不過看著眼中已然沒有一絲卑微的吳法言,帖木兒灑然一笑,重新趴回城牆之上,沉吟片刻方才緩緩道,“我的抱負很簡單,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登堂入室,封侯拜相,消弭紛爭,讓弱者無所欺,貧者有所獲,幼者有所養,讓世間萬民不再飽受流離之苦,讓滿蒙之間不再經受階級之別,讓朝野之間再無任何分別,讓我大元之威震懾寰宇。”

  帖木兒的聲音越來越大,到了後麵幾近於吼出來,顯然此刻也是帖木兒第一次如此坦然地直抒胸臆,估計遠處的真金也沒有聽到過自家少爺如此坦率的告白。

  吳法言平靜地看著身旁一臉堅毅的“孩子”,既沒有同情,更沒有憐惜。

  對於帖木兒的身世,吳法言並非一無所知,但正是因為如此,吳法言此刻對於帖木兒的認知反而更親近了幾分。

  都是苦命人,都負英雄誌。

  帖木兒喊完心中一直深藏的夢想,情緒明顯更加激動了幾分,胸膛開始劇烈起伏,口中不停地喘著粗氣,感受到胸腔之中傳來的撕裂感,帖木兒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過了半晌,帖木兒終於止住笑聲,轉頭看了一眼身旁一直默默飲酒的吳法言,低笑揶揄道,“吳大人,沒有如此行事的吧,你這聽了我的樂子,自己也不主動吐露一下?”

  吳法言沒有轉頭也知道此刻帖木兒臉上的笑意,飲了一口酒,慢慢搖晃酒壺,靜靜聽著酒壺之中傳來的酒漿激蕩的美妙聲音,半晌方才平靜回應道,“下官的想法自然比不上大人,隻是盼著有一天,白城之民能夠沒有饑饉,沒有死亡,沒有仇視,不受戰亂之苦,不受天寒之危,幼有所扶、老有所養。”頓了頓,接著思慮了片刻,方才接道,“希望有一天,能與當年的同族之人真正坐下來談一談,消除彼此之間的仇恨,一起攜手重新回歸當年盛景。”

  帖木兒靜靜聽著吳法言說完心中所想,初始並沒有在意,仿佛有著這樣想法的吳法言,方才是真正的,原本樣子的吳法言,而不是那個終日隱藏在縣尹府陰影之中,俯首帖耳四處藏匿身形的紙麵縣尹。

  對於吳法言的後半句話,帖木兒微微愣了愣,但又灑然一笑,仿佛並沒有聽到這句話一般。

  將酒壺提起遞到吳法言身前,兩隻半空的酒壺再次在空中相碰,發出一聲清脆悅耳的聲音,兩人相視一笑,抬頭共飲了一口酒。

  半晌之後,隻聽哐當兩聲脆響,兩隻酒壺同時墜地。

  城牆之上,是兩個眼神堅毅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