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上窮碧落下黃泉(下)
作者:皚皚如玦      更新:2021-06-11 01:41      字數:4314
  眾人循聲回望,目光皆聚焦在那個自帷幔之後走出的女子身上。

  隻見她白衣勝雪,皓齒明眸,笑態粲然,青絲以玉冠高束於腦後,一對遠山眉以黛色描成,手持長劍,昂首闊步,瞧來器宇卓絕,雖是女兒之身,卻仍舊英氣逼人。

  眾人皆對此女子毫不陌生,可在此時此地見她突然出現,卻無不是瞠目結舌。

  一時之間,偌大的王殿之中,氛圍便由劍拔弩張轉而變得歡愉輕快起來。

  “南宮青羽?!你!你是怎的出來的?!”

  率先打破沉靜的人是黛青,她亦是在場滿懷驚喜的眾人之中,唯一對該女子的歸來感到驚惶的人。

  “自然是用雙腿走出來的。

  噢!不單單是雙腿,還有這裏。”

  說著,青羽指了指的腦袋,麵上的神態顯得自在而閑適,一抹恰到好處的蔑笑浮在麵上,配合以方才出口略帶反問的言語,叫黛青原本就煞白的麵色由白轉紅,現出些許赧色。

  而不遠處的雅若,原本並不敢確信此人便是“死而複生”的青羽,卻在聽到此話之後,不禁破涕為笑。

  在如此局勢下,還能這般古靈精怪的人,非青羽莫屬。

  雅若笑淚交加,情不自禁地握緊了高子陽的手,而高子陽眼見青羽安然歸來,亦是如釋重負,隻覺此前自己因一葉障目而犯下的罪孽好似輕了許多。

  眾人之目光皆打在青羽身上,而青羽的目光卻從一開始便落在高子玦身上。

  她注意到他的身形消瘦了不少,麵色蒼白了不少,再走進些,她看見他的雙唇在顫抖,拿著劍的手也在抖。

  他的胸腔之上並無劇烈的起伏,氣息平穩,目光深切,待她立定在他身前,在他蒙著一層水光的眸中清晰地瞧見自己時,才聽他沉著聲音開口:

  “為何要為了我拿性命去冒險?”

  青羽微愣,霎時間了然高子玦此話所指為何事,一時湧上的心虛,叫她不敢再直視他那雙帶著探尋,帶著苛責,帶著慍怒的眼睛。

  她低首垂眸,避開了他的目光,啟開已微顫不止的唇:

  “我沒有以性命冒險……”

  高子玦仍是維持著方才的姿勢,不發一言,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青羽鼻腔酸澀,澀到竟覺有些生疼,她抿了抿嘴,好似有萬語千言的心酸欲訴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她又頻率極快地眨著眼睛,試圖濾去模糊雙目的淚。

  “阿玦,你便是我的生命,我……我在那種情境下別無選擇……”

  高子玦被她的話擊得心口一陣輕疼,緊閉的雙唇之後藏著緊咬的牙關,而在他問責的目光之下,是令他驚心不已的後怕。

  他怎會不知曉她的良苦用心?他又怎會不懂她將自己視作生命的情深?

  可……他卻不能抑製地氣她的鋌而走險,氣她竟試圖以一命換一命。

  其實,他深知自己這份怒氣的背後是深深的恐懼,他唯恐會真的失去她,害怕因著那塊玉墜而生的一點希望會破滅……

  “選擇並不少,死守和強攻便是兩種,可你偏要選擇最危險的那一種。”

  高子玦嗓音發啞,言語生硬,但卻依舊目不轉睛地望著青羽,失而複得的驚喜與那令他煎熬已久的後怕交織在一處,竟讓他在這與摯愛之人重逢的時刻變得不知所措。

  “可這卻是最穩妥最安全的一種。”

  青羽抬眸,柔聲開口,盈滿熱淚的雙目迎上了他的,目光交匯的那一刻,高子玦心口的鈍痛蔓延至他的每一寸皮膚,牽扯著他的神經,叫他身形止不住地一晃。

  “穩妥安全隻是對我,對你卻是艱險異常,你可知曉要是沒了你,我便再無生之希望。

  是你說的,遇事不可隻想著犧牲與成全,我們要一起活下去,可你為何要失言?”

  高子玦複又開口,這一次,他的哽咽之音顯露無疑,每一句的質問都帶著些孩子般的倔強與執拗。

  青羽聞言,抬手將眼角不慎滑落的眼淚揩去,強忍著淚水奪眶的衝動,上前一步,離他更近了些。

  隻見青羽將手伸向高子玦緊握成拳的手,以纖細的指尖一寸寸地撥開了他的手指,靈活地滑入了他微涼的掌心,隨即緊緊地回扣住他,試圖驅散他的寒意。

  “阿玦,別怕,我已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我答應你,今後我再不會這般擅自冒險。”

  青羽話音即落,高子玦便將她攬入懷中,攬住她的力道便仿似要將她嵌入骨髓一般。

  而後隻見他合住雙眸,躬身垂頜,將下頜輕放在她的肩頭,不住地摩挲,低低地啜泣。

  這一刻,他所有恐懼與執拗皆化作繞指柔情,這些時日以來的朝思暮念好似山洪噴薄,決堤而落。

  青羽失蹤的這不短不長的十數日的光陰裏,身邊眾人無不在以或直接或婉轉的方式勸他認清現實,放下執念,可麵對她已遇害的錚錚鐵證,他卻因那玉墜之上未被燒化的細線,堅信她仍活著。

  所幸,他對了。

  想到這裏,他突然似是想起了什麽一般,忽地將她放開,繼而從懷中摸出那枚一直被他帶在身上的玉墜,其上清晰地鐫刻著“羽”字。

  高子玦從未忘記,此枚玉墜於青羽的重要性,這是其外祖父為求青羽遠離血光之災而親手雕刻打磨而成的玉墜。

  他從前並不信神佛,亦從未向誅神佛求過庇佑,但在失去她的日子裏,他卻日夜將此玉墜捂在心口,於夜不能寐的深夜反複祈禱。

  青羽一眼便認出那是她的貼身之物,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胸口,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此處果然空空如也。

  “來,戴上。”

  高子玦微弓身子,側頭繞過她的頸後,輕柔地替她係上玉墜。

  “這玉墜怎會……”

  青羽對此滿目不解,不知高子玦怎會拿到自己隨身的玉墜,亦不明自己的玉墜何時不翼而飛。

  “時言派人重回密林之時,在一具被燒得幾乎成灰燼的屍首旁找到了這枚玉墜,而玉墜旁邊還有我曾戴過的那張饕餮麵具……”

  青羽聞言,陷入了一時的怔愣之中,費力地回憶著當晚的情境。

  “難不成是當晚我在將身上衣裳偷天換日至一具屍體之上時不慎遺落的?”

  高子玦彎起一邊唇角,眼神中已充斥著了然一切的光,正要開口卻被癱倒在一旁的黛青打斷道:

  “我說高子玦怎會逃得出我們布下的天羅地網,原來當日竟是你假扮他殺了我眾多手下,而後又暗中換了裝束,放了一把火,讓我們以為高子玦已死,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

  黛青情緒十分激動,可聲音卻怎麽也無法抬高起來,毒性迅速蔓延,哪怕她吃下了自己的解藥亦覺無甚幫助。

  “是,事實就是這樣,你們以為的天衣無縫,實則亦不過爾爾。”

  青羽雖早已在悟空的信上得知黛青絕非善類,可當親眼見到這個令她深惡痛絕的女人時,心頭還是止不住地替小琰難過。

  他以為最親的人,竟是潛藏在暗處最可怕的人,要是小琰知曉了真相,想來這打擊定然若晴天霹靂。

  “你可知你此舉不單騙過了敵人,亦騙到了我們自己人。”

  高子玦的聲音在青羽身側響起,青羽回眸,再一次陷阱他目光的深邃之中。

  “可卻沒騙過你。”

  高子玦愣了愣,正思索著何以她竟能一眼看破他的心中所想之時,隻聽青羽接著又道:

  “這玉墜之上的的細線完好無損,如若當真是我不慎遺落的,想來這細線定是難熔的金絲線了。”

  青羽一麵說著,一麵輕按著胸口,隻覺懷中的玉墜溫暖親膚,叫她安心至極。

  世人一見這玉墜,便深信她已故去,惟有他,在證據與人言之中捉住了這一細節,堅信她還活著。

  高子玦不禁莞爾,忻悅於與她心照不宣的默契。

  “此前我還以為這是你故意留下的線索,想告訴我你還活著,現在看來,這不過是有心之人特意製造出的假象罷了。”

  說罷,高子玦便垂目看向地上的黛青。

  黛青接住了那道目光,旋即嗤笑道:

  “相信我,要是我的話,我定不會對她手下留情。

  要救她的人,不是我,要留她的人,更不是我。”

  “救?你受了何傷?”高子玦聞言,麵上便難掩焦急之色,急急望向青羽。

  “一些皮外傷罷了,何足掛齒?”

  青羽寬慰著,卻絕口不提當夜她縱火欲離開時,胸口正中暗劍,直至今日她的胸口仍會時常隱隱作痛之事,亦未有提及在自己體力不支的千鈞一發之際為文毓所救之事。

  隻因,她不願讓他因此背負上更深重的自責和歉疚……

  “此話當真?”

  高子玦複又投來仿似能夠洞穿一切的目光,凝望著青羽。

  “當然!不然你瞧我怎會麵色紅潤,容光煥發?”

  青羽朝他宛然一笑,待瞧見他在自己麵上飄忽來回的目光終於停下,深鎖的兩道眉終於舒展之後,才緩緩斂起那抹燦爛非常的笑容。

  她此時的身體狀況其實並不容樂觀,除了胸口時而發作的隱痛,還有一遇寒涼之氣,便會止不住咳出的血,而今日的好氣色不過全憑胭脂和唇脂罷了……

  並無時間留給她靜養休整,她不敢深想自己的病情會作何發展,便索性將其拋諸腦後,此危急存亡之秋,惟有全神貫注背水一戰,方有一線生機。

  “救你之人可是……”

  高子玦話說至一半,便未有繼續說下去,他心頭其實已隱約有了答案。

  “是文毓。”

  “文毓?”

  高子玦有些詫異地反問,在他的印象中,那個對青羽生了情根的人分明叫文澤。

  青羽眸中閃過一絲幾不可查的失落,隨即以極平靜的聲音開口道:

  “阿文並非文澤,文毓才是他的真名,而他便是南曄國的一國之君。”

  “他果然並非尋常人……”高子玦的眉頭再次蹙了起來。

  “你可知我最終說服文毓,發兵北辰國的理由是何?”

  黛青麵色蒼白,麵上卻現詭笑,直直地盯著青羽。

  青羽不答,她便又接著開口道:

  “他是為了將你據為己有,我雖不知此次你是怎的逃出來的,不過即便你逃得了今日,待我南國大軍掃平你北辰之境,你遲早是他的掌中之物。”

  黛青神色盡顯恣意自得,即便聲音微弱,卻不難聽出囂張之氣。

  “住口!我北辰的國土哪能容你等踐踏!我高子玦的女人亦絕不會容人奪走!”

  說著,高子玦便再複將手中利刃出鞘,隨著“唰”地一聲,那寒光盡現的劍鋒便再次迫近黛青的要害。

  “嗬——你以為殺了我便能阻止我已兵臨你洛城腳下的南國主力大軍?

  你以為我敢這般孤身前往王殿當真毫無準備?

  眼下你們已浪費太多時間,我們的人見我過了這麽長時間還未返回,想來應會按捺不住了。”

  黛青麵上絲毫不見畏懼之色,反倒帶著幾分睥睨輕蔑。

  高子玦持劍的雙手抖了一抖,他已從悟空之處知曉了黛青其人的詭計,不過是想將他們的勢力分散開來,以便各個擊破,可卻未曾料到南國主力之軍竟已兵臨城下……

  如此觀之,即便加上宮中禁軍和一眾追風者,他們的勝算亦算是微乎其微……

  青羽察覺到了高子玦的憂心,便緊了緊握住他的手,投以寬慰一笑,旋即轉向黛青,以俯視之姿,恣意之態,朝她不以為意地一笑:

  “殺了你確實不能阻止你南國大軍,不過,我北辰的主力軍倒是有這個能力。”

  青羽說著頓了頓,直至她在黛青麵上捕捉到些許詫異不明之色,才自得一笑接著道:

  “你以為我在得知你便是黛鼠之後,還會坐以待斃?

  早在你們真正動手之前,我便以八百裏加急之書,通知了遠在安陽的我爹娘,亦遣人給我大哥和小琰送了信。

  你猜,我選在此時現身,手中的勝券又會有幾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