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最是人間留不住(下)
作者:皚皚如玦      更新:2021-04-07 03:19      字數:3355
  禺心老者說完那句話後,整個屋中便陷入良久的寂靜中。

  青羽心中惴惴,不明禺心老者為何突地冒出這樣一句話,莫非是已然察覺他二人今日來訪的目的是為高子陽及其身後那一個組織。

  雖說她不明其意,對禺心的觀點卻是帶著些讚同的,自她上一次在瓊玉殿正麵與高子陽交鋒之後,她亦隱約覺著高子玦與高子陽二人有著某種十分相近的氣息。

  或許是他們待人一貫而有的淡漠,或許是他們時常顯露眼底的疏離……

  但,不論如何相像,她卻比誰人都清楚,他二人絕不是同一類人。

  “其實,我亦自小便覺得與二哥惺惺相惜,隻是從未對其開口表達過。”

  沉默許久的高子玦忽地開口,聲音聽來低柔且溫和。

  青羽眸中閃過一絲異色,隨即抬眸望向高子玦,此時隻見他挺立的身影恰好斜遮住從窗欞中投射而入的日光。

  那束光線一半打在他的身上,將他的一邊側臉照亮,而另一半則散落在地,投映了一地的斑駁。

  青羽凝視著他輪廓清晰的側臉,分明的下頜線在柔光中失了鋒芒,眼眸垂落,看不出悲喜,隻有纖長的睫毛輕微的閃動,不知是光芒灼目,還是回憶傷神。

  正在這時,禺心老者突然笑起來,抬眸望向高子玦,“阿陽他……曾說過與你這番話十分類似的話。”

  禺心老者頓了頓,似是有些許哽咽。

  而高子玦的眼眸卻驀地抬起,眸中仿佛染著一層淡色的微光,青羽猜不透這光芒的含義是何,隻覺得類似的光,他曾在自家大哥望向自己的時候見過。

  興許,這便是血脈相連之人方能彼此明了的情緒吧……

  “他曾說你雖是眾兄弟中最小的,卻並未得到先帝更多的垂憐,而你卻惟日孜孜,無敢逸豫,總希望能得到先帝的青睞,這一點與他甚是相像。”

  說罷,禺心老者輕歎一口氣後,便顫顫巍巍地步向窗邊的藤椅,扶住扶手,緩緩落了座。

  高子玦聞言,唇邊輕挽起一抹苦笑,眼眸之中的哀傷之色仿佛已蓋過了那層微光。

  青羽聽了這些話,心頭竟也升起幾分無言的悲傷之情,卻不知所為者何。

  禺心老者皺紋密布的麵上看起來蒼白且黯然,完全不似高子玦頭天幾天與他相認之時那般矍鑠。

  隻見他雙手顫抖地端起一旁案幾上的茶杯,飲盡一杯茶水之後,麵色才有所緩和,接著便聽他繼續開口道:

  “你兄弟二人皆是清冷孤傲,內裏要強的性子,不過你卻比他果敢許多。

  雖從不開口索要你想要的,卻也敢於對抗自己不願要的,即便知曉不論如何對抗皆是無濟於事。

  而他,卻隻能在強權之下逆來順受,在暗夜之中踽踽獨行。”

  高子玦挺立的身影甚是明顯地晃了一晃,眸中的神色複又被惶惑所取代,心頭暗湧一波緊接著一波,起伏不絕。

  青羽亦是愈發不明禺心老者為何選擇在這時告訴高子玦這些,難不成是為了先發製人?

  “老師……”

  始終沉吟不發一言的高子玦正欲開口,似乎是重新振奮精神打算將今日來此的正事提到台麵上來,卻被禺心老者搶先出言打斷。

  “阿玦,你應該懂得抗爭無果之後的無助與無奈吧?”

  禺心老者凝望著高子玦,眸中流轉著他與她一時都無法明了的暗色。

  高子玦張了張嘴,可嗓中卻未有聲音發出,不知是他一時失了聲,還是話至嘴邊卻欲言又止。

  “被迫傷人、殺人,被迫背負冷血罵名,被迫迎娶自己不喜的女子,被迫以一人之力還整個皇室的債,這一切你可曾覺得痛苦?”

  禺心老者眼見高子玦不答話,便又接著遞來一句話,隻叫他應接不暇,更令他憶起曾經不堪回首的往事。

  青羽瞧見他原本就白皙的臉龐血色漸失,薄薄的兩片唇瓣緊抿成一條細線,下頜止不住地微顫,她的心隨即便跟著抽痛起來。

  禺心老者用意尚不明朗,青羽卻不忍再見到高子玦這般模樣,正想出言阻止他再說下去,卻又被他搶了先。

  “如若你曾痛苦過,那你二哥他便是絕望了,他受過的創傷遠比你多更多……

  他自幼便寄養在你母親名下,因為不知生身母親是誰人,又生有異色雙瞳,不單受皇室眾人排擠,甚至還要忍受宮人的冷落。

  後來尋見了母親,本以為迎來了希望,可因其母受寵,惹得後宮諸多妃嬪眼紅,終成了眾矢之的,因此他承受的非議便更甚,但他卻甘之如飴,隻因他不再孤苦無依。

  可……造化偏要弄人,其母後因以妖異之術禍亂後宮被下令處死,他亦被人迫害,險些喪命……

  至此,他眼前所有的表麵和諧皆不複存在,待他再回到宮中,雖聖上憐其失了生母,對他恩寵備至,但他卻一改從前的做派,變作了眾人口中那個暴虐橫行、濫殺無道的人……”

  禺心老者一口氣說出埋在心底多年的話,一時間心潮起伏不止,竟令他不住地咳嗽起來,他忙去抓案幾上的茶杯,可杯中水已盡。

  高子玦見狀,連忙端起不遠處的茶壺,快步奔至禺心老者的身旁,替他添了茶水。

  而青羽隻是定定地立在原地,反複咀嚼著禺心老者方才說過的話。

  她雖從不知曉高子陽竟有這般不堪的過往,但,她卻隱約覺得禺心老者似乎是站在高子陽那一方的,好似任憑他做了何種慘無人道的事,在他眼中都有情可原一般……

  禺心老者飲完茶水,終於止住了咳嗽,麵色也逐漸恢複如常,隨後隻見他攜起高子玦的手,頗為語重心長地再複開口:

  “阿玦,我之所以會與你說這些,是想讓你知曉你二哥他並非生來狠厲陰毒,他惡的背麵亦有難言的苦衷……

  我知曉你乃至你身邊的一眾人,甚至於那些暗中支持你王公貴族們皆對阿陽頗有微詞,也許他們之中會有人在你耳邊煽風點火,

  也許……他們覺得北辰國或許……或許應有更加英明的國君……

  但……但老師希望你勿要為人言侵擾,勿要動其他的念頭,整個高家已再禁不起創傷了,你們畢竟是親兄弟……”

  “夠了!您雖是長輩!但卻仍是不明就裏便胡亂評判人的庸人!”

  青羽再聽不下去禺心老者這般站在道德與親情的製高點來隨意論斷的言語,索性徑直衝向二人所在的方向,一把拉開高子玦,對著禺心老者字句鏗鏘。

  “阿羽,莫要對老師無禮。”

  高子玦顯然被青羽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住了,卻生怕她因要出言維護自己而一時衝動衝撞了已至耄耋之年的禺心。

  眼見青羽即將被高子玦帶離眼前,驚愕不已的禺心老者便連忙阻止。

  “阿玦,讓她說下去。”

  高子玦望了望禺心老者,又看了看因氣急已然脹紅臉的青羽,心頭莫名的複雜情緒不斷升騰而起。

  青羽掙脫開高子玦緊攥著她的手,再次行至禺心老者身前。

  “就算高子陽經曆過常人難以想象的慘痛,亦不能成為他濫殺無辜的理由,因為,那些曾無辜死在他無常暴戾中的人亦曾是鮮活的生命,亦有妻兒雙親。”

  禺心老者聽至此處,麵上的表情微微一滯,那雙原本就與他年齡不相符合的有神雙眸之中漸漸蒙上了一層薄霧。

  青羽深吸一口氣,隻是停頓了片刻,便又接著開了口。

  “另,阿玦他從未想過謀朝篡位。

  他一心想做的,不過是保家衛國,哪怕明知高子陽弑父、弑兄,甚至連他的性命也想取,他卻還是始終身體力行,

  隻為維護北辰國的長治久安,隻為讓高子陽看到他忠君愛國的決心,隻為……維護他二人兄弟情誼……”

  說至最後,青羽已帶了哭腔,哽咽不止。

  她怎麽能容許什麽也不知曉的人這般詆毀他呢?

  明明一直負重前行卻始終隱忍不發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明明他才是最需要被人理解的那一個,為何卻要忍受這般無妄的猜忌?

  她不容許任何一個人在再她眼前傷害他,不論那人是長輩,還是國君。

  高子玦同禺心老者一道定定地望著青羽,二人的眸中皆有水汽閃動,皆攜著驚異與愕然,隻是這驚愕的由頭卻不盡相同。

  “他……他弑兄?阿成他……是為阿陽所殺?”

  禺心老者緊攥的雙拳顫動不止,發出的聲音亦是斷斷續續。

  “是。”這一次回應他的,是高子玦。

  “他還想要你的性命?”禺心老者不敢置信地追問。

  “是。”高子玦答得篤定而堅決。

  禺心老者得到答案後,險些昏厥,好在高子玦及時遞上了溫熱的茶水。

  “其實,我已命不久矣了。這茶水中混著的便是我續命的藥。”

  禺心老者忽作若無其事狀開了口,神情、語氣之中皆不乏自嘲的意味。

  青羽和高子玦皆是猝然一愣,麵麵相覷之下,隻聽禺心老者又開了口。

  “說吧,今日你們前來究竟所謂何事?”他的雙目已全然失了神采。

  高子玦輕歎了一口氣,隨即從懷中摸出那一張被青羽撕下的書頁,神色頗為複雜地望向禺心老者。

  “是為吉光,那種作為某個異族圖騰,被其族人紋在身上的神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