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西風天，秋日最是西風催人瘦。

  青羽獨坐府內的石凳上，雙手托腮，滿目無光，若有所思。

  一旁站著的翠花望著自家小姐這副百無聊賴沒生氣的樣子，終於沉不住氣：“小姐，你這幾天到底是怎麽了呀，成天茶不思飯不想的，翠花很是擔心啊。”

  “擔心什麽，我無聊不成呐，我想我大哥不成呐，大哥去爹娘那裏都三日了，我成天被你們看著憋在府裏也整整三日了！”說著便又白了翠花一眼。

  接著，青羽又裝作委屈道：“我看我憋死在這府裏也沒人會心疼的。”

  而後竟然還擠出了幾滴眼淚，邊哭還邊偷看翠花的表情，看到她鼻子眼睛皺到一塊的表情，心裏偷偷笑了好幾回。

  “好了！小姐，我決定瞞著少爺讓你出府玩兒一次，但是咱們可千萬別露餡兒！”

  看著青羽瞬間破涕為笑和放光的雙目，翠花無奈地笑了。

  當第三次被翠花拉回房間後，青羽放棄了抵抗，雖任由翠花幫自己穿戴上青雲兒時的裝束，但卻在心裏腹誹了千萬遍：“什麽討厭的閨閣女子不得隨意出門拋頭露麵的破規定！”

  看著外麵到處張燈結彩、熱鬧非凡的樣子，青羽異常興奮，含著一個小糖人嘟囔著問翠花：“你怎麽不早告訴我今天是七夕啊！”

  “奴婢就是看今天是七夕才想著偷偷帶小姐你出來的，小時候經常聽娘親說在七夕這一天善男信女們隻要抱著一顆真心祈願就能求得好姻緣。”

  “既是求姻緣，何來閨閣女子不得出門之說？你看這滿大街的少女也沒見她們扮成男子？”青羽找到機會就開始發泄心中的不滿。

  畢竟這是青雲兒時的衣服，她穿著也是格外寬大的，走起路來一點都不方便，不比她輕盈合身的套裙。

  “小姐，奴婢這不是怕你被認出來嘛，到時候告到少爺那裏，咱們倆不都難逃一頓罵嘛。”

  青羽做了個鬼臉道：“要是被大哥發現我就說是你硬要拉我出來求姻緣的！”

  而後便提著衣袂，小跑前去。

  青羽第一次覺得逛夜市這麽好玩兒，要是家人和朋友都在身邊該多好，想著這茬兒青羽心內不由生出一縷惆悵，抬頭望著漫天星鬥，喃喃道：“不知他們是否也在看著這同一片星空。”

  “小姐！小姐！你快看呐！河裏滿滿都是求姻緣的人們放的水燈，好漂亮呢！”

  青羽被翠花的話拉回了思緒，看到河裏漂著的水燈，一時少女心泛濫，小跑到河邊，情不自禁的感歎道：“哇！真的好美！我第一次見這麽美的場景。”

  “哼！從哪個鄉下來的小土包子，娘裏娘氣的，個子不夠，就別穿那麽大的衣服嘛，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小矮個兒啊，哈哈哈，是吧九叔？”

  青羽聽了這話，微微皺了皺眉，心想八成又是哪個大戶人家的跋扈公子哥，低著頭，裝作沒聽到似的並不應和。

  誰知那人非但沒有罷休之意還越發囂張起來，一邊“小兔崽子怎麽不應爺的話”，一邊還擲來小石子兒，正中青羽的太陽穴，聽到那邊傳來的哄笑聲，她氣急地站起身，誰知踩到拖在地上的衣服，一個踉蹌便“撲通”一聲跌入水裏。

  “來人啊！救命啊！我家小姐不會遊水啊！”翠花帶著哭腔大聲求救。

  而另一邊的兩人聽到求救聲皆是一驚，還好其中的青衣男子反應快，跳入水中。

  青羽跌入水中後，隻覺耳朵不斷灌進冷水，喉嚨刺痛，漸漸地眼前開始逐漸變黑。

  “我這是又要死了嗎？怎麽每次都是在水裏，不過也好，終於可以回家了。”

  青衣男子遊上岸後將青羽抱在懷中，低頭看著雙目雙唇皆緊閉卻一臉安然的女孩，他的心驟然一縮，這張臉他再熟悉不過了，怎麽每次救的都是她？每次都是她讓自己毀掉形象狼狽不堪！

  他心裏雖別扭了半天，行動卻毫不遲緩，將青羽平放在地上，開始了急救，一切進行得井然有序，耳朵自覺地過濾掉翠花的聲音：“九爺，請您一定要救活我們家小姐啊，奴婢做牛做馬……”

  他胸有成竹地一步接一步，顯得成熟而冷靜，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心裏卻也開始慌了：怎麽還沒反應？而且她竟然還一副安然自若的樣子！

  “九叔，這樣下去恐怕不行，恐怕需要……需要吹氣……”

  高子玦抬手抹去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猶疑了一下，便湊了上去……

  誰知剛湊近，青羽“噗”的一口水全噴在高子玦臉上，他狼狽地退開，氣得嘴角抽搐，猛然轉身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後捂嘴偷笑的兩人。

  “小姐，你終於醒了，嚇死奴婢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奴婢怎麽向老爺夫人還有少爺交代啊，嗚嗚嗚...”

  “好了好了，我不是沒事兒嗎。”

  青羽說罷，隨即抬眼望見渾身濕透的高子玦，兩人目光相遇，她有些心虛地別過頭，望向他身側的少年，開口道：“剛才小兔崽子在罵誰！咳咳……”

  雖是嗓中刺痛，青羽仍是目光堅定、底氣很足地望著那人。

  高瑾被這目光瞧得有些心虛卻佯裝淡定地說道：“小兔崽子在罵……罵你！”

  青羽甩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道：“嗯，這就對了。”

  而後她便作勢轉身要走，路過高子玦身邊輕輕說了一聲：“多謝了。”

  “你你你！竟然敢罵我！”高瑾反應過來後，有些氣急地還嘴道。

  青羽不耐煩地回頭瞪了那人一眼，高瑾被這一瞪竟有些心虛，畢竟自己是罪魁禍首，不占理，隻好小聲嘟囔道：“方才不知你是南宮將軍家的小姐，才說話冒犯，對不住了。”

  “沒事了，不必介懷。”青羽語氣淡淡道。

  青羽心想這人想必也是王公貴胄，今日她是仗著這南宮府的名聲方可了事，既然他已經道歉，自己也不願再與他生出糾葛，麵目便逐漸緩和下來，對著二人莞爾一笑，揮了揮手緩步離去。

  “九叔，你趕快回府去換身衣服吧，這樣容易著涼。”高瑾有些關切地對高子玦說道。

  高子玦不為所動，心中若有所思，攥緊拳頭看著青羽離開的方向。

  ...................

  青羽回府之後，有些發低燒，翠花替她換了幾盆水後便被她打發去睡了。

  而後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回想起今天落水的那一幕。

  隻記得自己在水裏的時候竟然恍惚看到了憔悴的爸媽，可還沒看清，胸口像是被某種力量拉扯一般，疼得厲害，終於在她快要觸碰到爸爸媽媽的那一刹那，卻看到被自己噴得一臉水的高子玦。

  她說不清自己心裏的感覺，她想回去，雖沒有那麽強烈，可在看到父母那一刻，她真的好想抓住那個瞬間。

  但自己心中又有種沒由來的恐懼，那種恐懼似乎呼之欲出又難以捉摸，到底會是什麽呢？自己究竟是如何來到這裏的呢？

  青羽揉了揉有些發疼的頭，歎了歎氣，心想也許是因為什麽不好的事情吧，既然老天要我忘記，那我便不要再想起了……

  她想到自己又欠了高子玦一個人情，便覺得心頭悶得慌，打開房門想要吹吹冷風，冷風撲麵而來時，她頓時覺得頭腦清醒了不少。

  可誰知餘光一撇，竟發現院子石凳上坐著一人，登時心跳停了一拍，等大著膽子走近才發現那人竟是高子玦。

  兩人目光相遇時，青羽窘迫得說不出話來，她卻也並不知道自己在心虛什麽，隻是他的目光似乎能夠穿透人心。

  還未等青羽開口，高子玦便說：“今日之事，我代高瑾說聲抱歉，身為皇兄次子，他驕縱慣了，你便多擔待著點。”

  “既然他也低頭道了歉，我也斷沒有再計較的道理。”

  “你此番倒是讓我刮目相待了，好了不早了，你快歇著吧。”

  青羽聽出了他語氣裏些許的疏離和淡漠，但此時心中的那份悵然若失的孤獨感卻讓她下意識地說道：“先別走，咱們聊會兒。”

  不是“咱們聊會吧”也不是“咱們可以聊會嗎？”她說的聊會像是“你好”“再會”一般的隨意自然，實在不稱他的意。

  他盡量壓著心中的不快，腳步隨她而去。

  青羽帶他走至石階，便自顧自地坐下了，他看青羽坐下後並沒有要開口的意思，於是撿了個離她幾尺的距離也坐下了。

  “你看今天的星星好多好美。”

  “嗯”

  “今天是七夕，每逢佳節倍思親，你有沒有格外思念的人？”

  “沒有”

  “我有，特別特別思念的人。今天我落水的時候，我像是看到了他們，想要觸碰卻無能為力。你能懂嗎？”

  高子玦聽出了青羽淡淡的哭腔，心頭有些無措，轉過頭，發現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移到他旁邊了。

  青羽看著他解答了他眼中的疑惑：“你這邊看星星的角度好。”而後淡淡一笑。

  “謝謝你，又讓我重生了一次。”

  他一時語塞。

  “你知道七夕節又叫什麽？”

  “乞巧節”

  “還有呢？”

  他搖頭。

  “情人節。沒成想竟然今天是和你一起過的，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單獨和一個男生過這個節呢。”

  “竟然？你好像很不情願的樣子。”

  “怎麽會，你這麽風流倜儻、玉樹臨風、氣度不凡、器宇軒昂的男孩子。我怎麽會不情願，不過你名草有主，我是不會挖牆腳的哈哈哈。”

  “你在說些什麽？”他皺了皺眉。

  “我的意思就是說此時此刻你不應該在這裏陪我，應該回去陪你的阿和，這個節日是屬於有情人的。”

  “不是你要留我的？”

  “啊對，那我真是要跟你說句抱歉了，現在應該過了子時，是真耽擱了你和你的小娘子共度良宵了。”

  高子玦瞥了一眼看起來十分誠懇的青羽，淡淡道：“無礙，美景哪裏都能看。”

  “你可真是不解風情呀，白長了一張攝魂好皮囊了，賞美景的精髓在於和誰一起賞而非美景本身。”

  青羽露出一臉了然通透之色，高子玦沒有再回答，隻靜靜望著夜空。

  她借著皎皎月色從側麵看著他的眸子，她第一次在裏麵沒有看到那深不見底的寒意，她想大概是月色太過溫柔讓他眼裏的冰暫時化開了吧。

  “你會分辨星星嗎，可以給我指指看牛郎織女星在哪裏嗎？”

  “那邊有兩顆在眾星之中格外閃耀的星，便是牛郎星，在它的另一邊有三顆明顯大些的星星，它們能圍成一個三角，那便是織女星。”

  “真的誒！我看到啦，從前都隻聽說過，從未親眼所見如此澄澈天空如此明亮的星，可原來這牛郎織女星竟真的隔得那麽遠，連今天也不曾改變。”青羽說著不禁有些悵然。

  “傳說而已，何必當真。”

  “因為傳說夠美好，才會讓古往今來的人們都願意相信，就像那句‘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牛郎織女星’，有點像我們現在這樣。”

  “不像，這不是描寫失意之人孤獨生活的嗎？”

  “那就是‘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

  “別這麽淒切，再換一首。”

  “你是在考我背詩嗎，這你就撞上啦哈哈哈，再一首‘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

  青羽看這下高子玦並未發表什麽言論也未打斷她，便繼續背道：“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隨後笑吟吟轉頭望向他，四目相接時，青羽突然感到剛剛說出的那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竟然像是在對情人訴衷腸，心中頓時有些緊張，急忙避開目光低下了頭，好在有夜色屏障，讓人無法察覺她臉上那一抹悄然出現的紅暈。

  幾秒沉默後，她聽見身旁傳來輕聲一句：“這首…還不錯。”

  夜色更濃了，周圍涼意漸漸加深，高子玦正準備開口說早點回房休息，才發現她已經趴在石桌上睡著了。

  看著睡得安然毫無防備的人，月光灑在她的臉上，讓他再一次覺得從前那個聒噪嬌氣的大小姐真的消失了。

  見此場景，高子玦笑起來，掃光了所有的陰鬱不快，笑意就從心底蔓延開來。

  突然發現，這樣的你，竟然讓我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