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會(6)
作者:桃籽兒      更新:2021-01-27 19:24      字數:4629
  那一時, 蕭子榆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

  她自小同他一起長大。

  他是四哥的伴讀,她從小就與他相識。她那時候聽說齊家的二公子是怎樣怎樣的出類拔萃卓乎不群,原本並不以為意, 結果頭回在上書房見到他就挪不動窩了。那時他走在四哥身後, 一雙好看的鳳目微微垂著, 在她大聲叫她四哥的時候輕輕抬眼朝她看了一眼, 她從此再就沒從那雙眼睛裏走出來。

  從那以後她就一直跟在他身邊, 每回去上書房, 她嘴上說是找四哥,實則都是去看他。

  她一直喜歡他,從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開始了, 她從來都不掩飾她對他的愛意,如今更是鬧得人盡皆知。她當然知道大家都在背後如何非議,無非就是那些話,說她不知廉恥, 說她自輕自賤。她卻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麽看, 隻在乎他的意思——她隻想永遠都和他在一起。

  如今滿建康城的貴女雖然一多半兒都喜歡他, 可卻沒有一個敢同他示好,因為都知道她蕭子榆有朝一日終會成為他的妻子。他們眼下雖迫於形勢不能成婚, 可她心裏其實早已將他視作自己的夫婿、她最親近的人——可是眼下他卻說, 這是他的事,讓她不要管。

  蕭子榆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 肝火大動, 說:“這怎麽就是你自己的事了?這也是我的事!你我往後是要成婚的, 這事兒整個建康城誰不知道?你養個小丫頭片子在府上, 我怎麽就不能管了?”

  話一出口, 蕭子榆立刻就後悔了。

  她知道齊嬰一直都對兩人的婚事不置可否,四哥也告訴過她,齊嬰當她是妹妹,無意同她成婚,如今她拿這莫須有的婚約說事,他定然不買賬。何況她也意識到此時自己不應當用這樣的口氣跟他說話,他這人雖然大部分時候軟硬都不吃,但軟總比硬要來得有用,她這樣隻會適得其反。

  但話一出口,便是覆水難收,蕭子榆卻怕他更生氣,急著要將水舀回來,她一看齊嬰眼神更冷下來,心中立刻慌了,怕他說出什麽傷自己心的話,連忙當先說:“……我也不是非要管不可,隻是,隻是你知道我的,我心中壓不住事——我今天知道傅容騙我,已經很生氣很難過了,結果又聽她告訴我這個什麽方筠的事兒……”

  “我真的做不到無動於衷,我實在……我實在太喜歡你了。”

  她四哥曾經嘲笑過她,說她平白生了一副嫵媚勾人的狐狸相貌,實則全然沒有一個狐狸精該有的做派,性情忒是直愣。倘若能學會手段心機、拿捏拿喬,必然就能將齊敬臣收服,再不濟也能更得他喜歡幾分。

  可她就是學不會,她就是一瞧見他便失了理智,隻能像個巴兒狗似的圍著他打轉。

  她也沒有辦法。

  實則蕭子桁說得不對,齊嬰之所以待蕭子榆還頗有些耐心,也是因為她這耿介的性子,若六公主真如四殿下指點的那般做了,反倒不靈。

  此時蕭子榆一番剖白情真意切,齊嬰雖然無意同她成婚,卻也不好再對她冷臉。她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妹妹,又是身份尊貴的公主,隻要她不太逾越,他也無意跟她為難。

  他不想再跟她糾纏此事,隻歎息了一聲同她說:“今日花會,後園亦有許多瑣事,我得回去了,公主要尚有雅興不如與我一道回去,若是累了,便先行回宮吧。”

  蕭子榆聽出他的逐客之意,心裏有些難過,可是見他沒有徹底冷臉,心中又稍稍安定。

  她想了想,點了點頭,看著他說:“嗯,你先去忙……”

  頓了頓又問:“……那你能把她送走嗎?”

  齊嬰看著她,眉頭又皺起,依然答:“我已說過,不可能。”

  蕭子榆垂下頭,心中又是生氣又是難過,最後傷情壓過了所有其他的情緒,令她淚意翻湧,她哭著說:“敬臣哥哥,我知道你也許還沒那麽喜歡我,可是……可是你也不要喜歡別人好不好?我……我真的受不了……”

  她哭得淒慘,讓齊嬰覺得無言,眉頭又不禁鎖得更緊,甚為無奈對她說:“殿下在想什麽?她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哪裏來的男女之情?”

  蕭子榆仍在抽噎,乍然聽了這話卻覺得驚喜,她抬起頭看著齊嬰,見他神情懇切,並不像在說假話,她便有些信了,可還未放心,又一邊哭一邊問他:“你……你說的是真的?”

  齊嬰歎了口氣,答:“自然是真的。”

  蕭子榆破涕為笑。

  她總是這樣沒出息,輕易為他一句話就死去活來,而他稍微說一句好聽的話,她就又會輕易地感到歡喜。

  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她的敬臣哥哥是君子,這樣的事,他不會騙她。

  蕭子榆於是又高興起來,擦了擦眼淚,又同他道:“那你要留她到什麽時候?她現在勉強還算個小孩兒,那往後呢?往後她長大了呢?”

  這個問題當時其實把齊嬰問住了。

  他從沒有想過沈西泠長大後的光景,更沒想過她長大以後他該拿她怎麽辦,此時乍然被問到,他也有些恍惚。

  隻是眼下在蕭子榆麵前,他總不好沉默,於是想了想答:“等她長大了,自然就離開了。”

  風過無痕,芳菲滿庭。

  花木掩映中,誰都不知道,曾有另一個人悄悄來去。

  後園繁花仍盛,花會尚未結束。

  六公主和傅家小姐雖然惹出了一通熱鬧,將這江左一年一度的盛會攪和得亂了一亂,但這曲水流觴畢竟機會難得,又是舉子們揚名立萬的富貴天梯,他們自然舍不得錯過,是以這花會在短暫的混亂過後又接著續了下去,男子們凡於文章上有些才學的,都聚在了清霽山的溪泉之畔,一時賽詩飲酒,坐臥高談,一派令人景仰的江左氣象。

  趁著眾人的眼光都聚集在另一端,傅容便總算能避開他人刀鋒般的視線,獨自一人轉到後山的另一邊,尋了一株冷清無人的櫻樹,獨自抱膝坐下。

  眾目睽睽之下被六公主掌摑,自己的心思又被人徹底拆穿,這事兒不論換到哪一家的貴女身上,此刻恐怕都很難消受,脆弱些的小姐恐怕要去削頭發上吊,就算那潑辣些的,也大抵難免要哭上一哭。

  可傅容不同。

  她不但沒有要做姑子或是尋死的念頭,甚至連眼淚都沒掉上一滴,此時獨坐在櫻樹下,也並非心中鬱鬱,而是在靜靜地思索:自己往後當怎麽辦。

  如今她已瞧出齊嬰對自己無意,她不能在他這棵樹上吊死,她得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隻是今日蕭子榆這麽一鬧,縱然她可以倒打一耙說是六公主冤枉了她,可無論怎麽著,此事還是於她名聲有損。

  她是貴女,名節便是她的性命,一旦名節有損,她的婚事又該怎麽安排?

  傅容正沉思,卻忽而聽得一個男子笑道:“我就說怎麽四處都沒瞧見你,原來是獨自到這兒躲清閑來了?”

  傅容聞聲回頭,見山石後走出一個男子,一雙桃花眼比滿山花色更招眼,笑時一副狐狸相。

  是四殿下蕭子桁。

  他的妹妹剛剛掌摑了她,但傅容眼下卻並未對他露出介懷之色,十分自然地朝四殿下笑了笑,隨後便預備站起來向他行禮。

  蕭子桁當然是不喜歡旁人這樣拘禮的,一邊朝她走過來一邊擺擺手,笑道:“別別別,你坐著就是了。”

  說著,自己也走到樹下,同傅容並肩而坐。

  傅容笑了笑,依言坐著並未起身,又側頭看向蕭子桁,問:“殿下怎麽來這兒了?我瞧他們曲水流觴正是熱鬧的時候,殿下不同去麽?”

  蕭子桁靠在樹上,兩條腿岔開坐著,一副灑脫放浪之態,笑答:“作詩論經這種事不是我的本行,要是隻喝酒我就去了。”

  傅容掩唇一笑,沒有說話。

  蕭子桁看她一眼,眼神中有一絲審視和興味,打量了她片刻,道:“你倒是有趣,碰見這樣的事兒也能不惱,還在這花會坐得住?”

  傅容回望他一眼,覺得他此時的調侃語氣十分輕慢,作為打人者的兄長而言,這樣的言行是有些冒犯的。

  傅容克製著心中不舒服,平靜地道:“我還以為殿下來此是代公主致歉的。”

  蕭子桁笑了一聲,搖了搖頭,說:“她都長大了,自己會對自己做的事負責,我代她道什麽歉?”

  “何況,”他掃了傅容一眼,眼中倏然露出一絲邪氣,“她也未必冤枉了你吧?”

  話說到此,傅容麵上雖然不顯,眼底卻露出冷色,心說這四殿下原來是來替他妹妹出氣的,是嫌棄他妹妹方才往她臉上甩的那個巴掌不夠狠,想親自再來補上一補?

  蕭子桁一眼瞧出她眼中露出的冷意,揚眉笑了笑,說:“你別誤會,我並無別的意思,隻是有些好奇罷了。”

  傅容靜靜看著他,問:“殿下好奇什麽?”

  他笑一笑,斜她一眼,說:“好奇你們一個個怎麽都喜歡敬臣?”

  傅容瞧見他雖然臉上在笑,可眼中卻並無什麽分明的笑意,她不禁微微挑了挑眉,對四殿下此問感到些許詫異。

  齊嬰是四殿下伴讀,兩人算是一起長大的,她素來以為四殿下同齊嬰之間關係十分親厚,可如今見他這個神情,卻又讓她覺得有些奇怪。

  傅容收起眼中的疑色,淡淡一笑,答:“公子絕世,又有哪家女兒能不動心?”

  蕭子桁望著傅容,見她嘴上雖然說著動心,可眼中一派清明,全然不同於他那妹妹每每提及齊嬰時的狂熱之色,心中愈發覺得有趣,遂朗聲而笑,道:“傅容,我一早就知道,你跟旁人是不同的。”

  他眼中有種奇異的亮色,像是瞧見了什麽極有趣的物什,令他有些亢奮,傅容心中那種奇怪的感覺於是更加強烈起來。

  她不明白四殿下這話是什麽意思,隻是他眼中的那抹亢奮有些讓她心驚。

  世人都說四殿下放浪形骸,除了一個顯赫的母族,其他都不如三殿下出類拔萃,可他方才那個眼神,卻讓傅容心中疑竇叢生。

  她尚且來不及深究,便瞧見蕭子桁站起了身,此時正低著頭看向她,麵容隱沒在背光的陰影裏。

  他說:“傅容,你是個聰明人,等你想明白了,記得來找我。”

  說完,他轉身消失於山石之後,就像來時一樣突兀。

  傅容坐在原地,望著他離去的方向怔愣。

  ——等她想明白?想明白什麽?

  她沉默著,臉上神情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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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會這一章到這裏就結束了,文文還差兩章長大,後麵兩章相對比較短,感情線多一些~

  另外叭叭兩句:這一章人物出現的比較多,有一些走向也在這裏露了個頭,感興趣的讀者或許可以猜猜後續的發展

  雖然說這個故事在我寫之前我就有預感又沉又不好寫了,但是真的寫起來才發現比我想象得更沉更不好寫……人物偏多關係又偏複雜,個體的轉向分流可選擇性也很多,我時刻擔心越寫越崩,讓一些本來很有魅力的人物巨巨巨垮…就隻能許願別這樣吧……

  以及,這個故事真的是慢熱,我那天自己一看也震驚了,什麽破小說二十多萬字了還沒開始談戀愛!是不是要氣死爺!坦率來講我也是想讓他倆立刻給我談甜甜的戀愛的,走什麽流程直接結婚好吧,眼一閉心一橫打上“X年後”它不香麽,你好我好大家好。可是又覺得這樣做很對不起他們倆,他們之間的感情比單純的愛情更厚實,可能更像是一種羈絆?總之是一種作者本人看了都定不了義的水平,所以好幾回我還是放棄了直接X年後的做法,又掉過頭來寫一些可能很多讀者不是那麽喜歡的情節。想要去構建一個盡量還ok的世界,以便讓我愛的人物們在那裏生活,同時展現他們自己的魅力——然後搞著搞著就慢熱了……

  更恐怖的是這個破小說它不僅慢熱它還沉重!我自己寫的時候都會覺得有點揪心,讀者看的時候必然更加辛苦。我特別能了解這種感受,這個故事一直無法給人安全感,而且缺乏幾乎所有讓人喜歡的元素,無論是寫還是看都有點兒擋手。需要解釋的一點是,我並不是為了寫沉重去寫沉重,而是他們兩個在那些沉重當中小心翼翼的靠近和觸碰感動到了我,那樣的甜蜜吸引著我一直想把這個故事寫下去。就算那麽沉重又怎麽樣呢?就算那麽艱難又怎麽樣呢?我那麽愛你珍惜你,所以就算全世界的苦難都降臨到我頭上,我也還是要去找你——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害,其實第三卷還是又輕鬆又甜的,我最近每天寫得都挺舒服嘻嘻

  所以就真的特別特別感謝追文的大家,以及經常留評扶貧的天使,大家真是太好了,能來陪我完成這樣一個又慢熱又沉重的故事。我隻能一直鞠躬一直說謝謝。

  謝謝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