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2)
作者:桃籽兒      更新:2021-01-27 19:24      字數:4794
  那一晚幾個丫頭頗為辛勞, 還沒來得及同沈西泠說話,便先忙著換被褥、收拾屋子。

  沈西泠換了身幹淨衣裙,又在子君的幫助下墊了草紙, 剛弄完沒一會兒, 青竹又領著大夫進來了。

  水佩最是體貼不過, 曉得沈西泠此時不好意思見人, 就同青竹說:“有勞童子了, 這兒的事有我們盯著就行, 童子先請回去吧。”

  哪料青竹站在門外一動不動,聽言仍板著一張臉,毫無被送客的自覺, 顧自答:“無妨,我在這兒等大夫的信兒,一會兒去同公子回話。”

  他如此說了,水佩也不好再說什麽, 遂關了門由他杵在門外。

  其實沈西泠無非是來了葵水, 並不需要看什麽大夫, 但齊嬰想著她身子弱,當初又在風荷苑門口的雪地裏跪了半宿, 怕她傷了身子, 想著還是讓大夫看看才更放心些。

  大夫給沈西泠診了脈,說她身子寒,底子又弱了些, 開了些溫補的藥給她, 沈西泠謝過了大夫, 風裳便帶他出去了。

  沈西泠知道青竹就站在門外, 也知道他一會兒就要去同齊嬰說自己的情況, 於是又開始臉熱,回想今日被他瞧見自己窘態的情景,越想越是臉熱、越想越是懊喪。幾個丫頭都瞧出她情緒不對,問她怎麽了她也答得含糊,整個人仍懨懨的。

  她雖不說,水佩她們自己卻猜得大差不差,不過她們也體貼,曉得沈西泠臉皮兒薄,就沒有再鬧她,給她弄好了湯婆子暖在小腹上,便伺候著她早些歇下了。

  隻是她們雖不鬧沈西泠,自己私底下卻忍不住嘰嘰喳喳,把沈西泠的房門一關,三人便湊到廂房裏嚼舌頭,討論了一番後紛紛認為,今日她們進門時房中的氣氛之所以那樣微妙,泰半是公子瞧見了小姐初潮的緣故。

  這個事情十分之刺激!

  她們家二公子素來是一副清清冷冷的神仙模樣,幾個丫頭實在難以想象他撞見小姐初潮究竟是個什麽光景。且她們小姐生得那樣好看,難免就讓人覺得……此景有些香豔……

  水佩一瞧子君和風裳兩人紛紛紅著臉,一副又是笑又是想入非非的模樣,不禁笑著打了兩人一下,啐道:“呸!不害臊!你們想什麽呢!”

  子君和風裳笑作一團,風裳還還了手,也打了水佩一下,笑罵道:“你才不害臊!你若沒想,怎麽知道我們在想什麽?”

  水佩當然也想了,但她比另外兩人更懂事些,笑了一陣後便勸道:“哎呀,咱們還是別說這事了,若傳出去恐怕對小姐也不好……”

  兩個丫頭也是這麽想,但子君又補了一句,說:“雖然傳出去不好,但這事兒對小姐來說總還是好的。”

  風裳沒聽懂,問:“怎麽說?”

  子君得意洋洋地一昂頭,煞有介事地說:“你傻呀!公子若沒撞見這事兒,恐怕還得當咱們小姐是個小孩子,如今都撞見了,那可就不同了。”

  風裳聞言恍然大悟。

  是了,這兩人之間相處的時日一長,關係難免就會成了定數,倘若公子一直覺得她們小姐是個孩子,往後泰半也就會一直這麽覺得了。如今鬧出這麽檔子事兒,再加上公子對她們小姐那上心的架勢……

  嘖,妙不可言。

  幾個丫頭彼此會了意,又是笑作一團,相互說著對方不害臊,打打鬧鬧了好一陣,直到深夜才各自睡下。

  因沈西泠忽然來了葵水,齊嬰便暫且擱置了要帶她讀書的計劃,讓她先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這期間發生了兩件事。

  其一是齊嬰去見了王清。

  王清為官清廉,所居的府宅並不像世家高門那樣豪奢,隻是幾進樸素的院子,大約還是祖屋老宅,頗有些陳舊。齊嬰去找他的時候,他正把自己關在屋中讀書,屋子裏四處都擠擠挨挨地堆著書卷。

  王清從故紙堆裏抬起頭,瞧見齊嬰,笑道:“方才家仆回話說你來了,我還不信,沒想到竟真是你——坐,快坐。”

  齊嬰謝過了他,避開各處堆的有半人高的書山,在王清對麵落座,打眼看了看王清手頭的書頁,問:“先生是在做應山公的文集輯佚?”

  談及學問之事,王清便興致極高,很高興地說:“正是正是,應山公的文章做得極漂亮,這幾篇我瞧著像是他的佚文,想著總要把它們梳理好了,才好讓後生們有個學習的範本。”

  齊嬰一笑,道:“先生著作等身,如今仍筆耕不輟,實讓晚輩慚愧。”

  王清擺了擺手,望著齊嬰說:“其實若世道太平些,你能不被這些俗務纏身,必然能做出比我更好的學問,隻可惜……”

  齊嬰拱了拱手:“學生有負先生所望。”

  “這哪裏是你的過失?”王清歎了口氣,“國難當頭,朝廷無人,你是胸有丘壑的棟梁之才,本該去指點江山,若讓你同我一般整日紮在故紙堆裏,也許才是辜負蒼生……”

  他語氣悵然,像是頗有遺憾,頓了頓又轉而為豁達,道:“隻是那朝堂權術終究難免讓人心生塵垢,若你累了,倒可學我往故紙堆裏鑽一鑽,起碼有清心靜氣之效也。”

  師生二人皆笑,齊嬰眉目疏展,應了聲是。

  王清繼續低頭寫字,一邊寫一邊問:“你來,是為了找我回齊家繼續講課?”

  齊嬰答:“什麽也瞞不過先生。”

  王清冷哼了一聲,說:“我的脾氣秉性你是清楚的,無論對何人何事,講的無非是‘公道’二字,你家老太太處事不公道,我自然看不過眼,看不過眼就不會回去,誰來勸也沒用。”

  頓了頓,抬眼盯了齊嬰一下,補充道:“你來勸也沒用。”

  王清的脾氣齊嬰的確是清楚,最是耿介剛正不過,遇不平之事總不能甘於默默,定要宣之於口,不講清楚不罷休。齊嬰心中有底,此時聽了王清這番話也不意外,隻笑了笑,道:“祖母處置欠妥,還要多謝先生替文文說話。”

  王清聽言又是冷哼一聲,十分果決地說:“我那不是為她說話!是為公道二字說話!你不要混為一談!”

  齊嬰不與他爭辯,自稱失言,王清氣順了些,又歎息說:“那個孩子……確實是不錯的。性子沉靜,耐得住苦,也有韌勁。她年紀最小,可每次考記誦卻隻有她一個回回都沒有一點兒錯,看得出是個跟自己較勁兒的孩子。”

  齊嬰亦有所感。

  沈西泠雖然年幼,平日裏待人又很溫順,其實性子裏還是頗有些棱角。譬如剛入齊家那時,他便沒有想到她會自己去學巴郡的方言,後來她入學塾,他也沒想到她會那樣用功苦讀。

  她時常會在一些細微之處讓他感到意外。

  王清擱了筆,緩緩靠在椅背上,又道:“隻是她待人處事過於謹小慎微了些,恐也是如今寄人籬下的遭際所致。上次我打她的手板,倒並非全是為了責罰她幫趙家小姐作弊的事兒,隻是借此給她個教訓罷了。”

  齊嬰聽到此,方知王清是真的喜歡沈西泠,是以才這樣苦心教她,心中亦對王清生出感激,道:“先生費心了。”

  王清斜了齊嬰一眼,頓了一會兒,問:“那小丫頭現在在你那兒?跟你告我的狀了?”

  齊嬰一笑,答:“是在我那兒,但沒有告狀,她亦很喜歡先生。”

  王清又冷哼了一聲,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又聽齊嬰說:“我家中人事複雜,文文往後恐怕不適宜再留在那裏,我已同父親母親商量過,往後便是我帶她讀書。”

  王清一聽十分驚訝。

  他單知道齊嬰是個好學生,卻不知他能否當得了一個好先生,畢竟他事忙話又少,讓王清一時想象不出他帶人讀書會是個什麽情形。

  他於是提點道:“你可是想定了?師道不易,傳道授業解惑俱要耗費心神,你如今政務如此繁雜,可能抽得出功夫?何況帶一個孩子,還另要教她為人處事,這就更是艱辛,你可心中有數麽?”

  齊嬰暗暗一歎,心想前幾天無意撞見小姑娘初潮一事已經讓他深切感受到了帶她的不易,遂深有所感地點了點頭,答:“先生提點的是。”

  王清見他神色間頗為篤定,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便也心知不好再勸,又不禁自覺自己多事:誰知道齊二是不是當真要帶孩子!或是換了個說法養情兒也未可知!

  他此前果真將齊二看得太君子了些!

  王清心裏一片嗚呼哀哉,耳中又聽齊嬰道:“文文既然不回去了、先生要的公道二字也要落在實處,那我想瑤兒也不必再去學塾,此事因她而起,如此也算公允。至於傅家表妹,倘若另外兩個女孩兒都不去上學了,獨她一個和三弟四弟他們同屋讀書,總也是不妥當。”

  王清聽明白了,齊嬰的意思是:既然方家小姐讀不成這個書,那這幾個女學生幹脆都各回各家、誰也別讀了。

  此舉雖然難免有護犢之嫌,但王清聽來倒也覺得合理,又聽齊嬰道:“祖母上了年紀,近年又多病,望先生能不計前嫌,再回齊家帶敬安和敬康讀書。”

  王清見齊嬰言辭懇切,又對此事的處置頗為滿意,心中的不平已經消了大半,但他覺得此時若就這麽應承下來未免顯得自己太過好說話了,於是又時而冷哼時而斜眼地與齊嬰糾纏了一番,待享受足了齊二公子的三催四請,這才勉為其難地同意了回齊家教書的事。

  其二是堯氏來了風荷苑。

  堯氏平素很少會踏足次子的別第,這次來自然是為了幫齊嬰張羅花會。

  這花會雖賞的是一個天地自然,可要籌備得妥當,卻需要許多人力的加持。譬如當天的仆役當如何排布,譬如為貴客們備多少軟席香茶,譬如將誰家與誰家共同排在一個山頭,都很是富有講究,此乃江左盛事之一,不能馬虎。

  堯氏從本家帶了許多丫頭小廝前來幫襯,這麽一來,自然就見著了沈西泠。

  沈西泠對這位齊家的主母很是感念,當日在榮瑞堂她是眾矢之的,沒有一個人為她說一句話,隻有堯氏護著她,後來還頂著壓力偷偷把她送到風荷苑。若沒有堯氏,她今日也許已經出了建康城,不知飄零在何方了。

  如今再見到堯氏,沈西泠又是歡喜又是感念,還帶些出處莫名的緊張和羞澀,不知該同這位夫人說什麽才好。所幸堯氏待晚輩一向親善,見了沈西泠也隻顧得高興,連連問她傷養得如何了、病可曾好全了,沈西泠一一答過,她這才放心。

  隻是堯氏一來,卻又鬧出一個大動靜:她嫌棄齊嬰之前給沈西泠的院子太偏太小,朝向也不佳,遂開始安排下人給沈西泠換一個新院子住。

  如此盛情沈西泠實在覺得自己無福消受,本來就是寄人籬下,有一磚一瓦能暫避風雨就是極好的了,怎麽還敢再嫌棄?何況她是真沒覺得自己原來住的那個屋子有什麽不好,心中覺得著實不必這樣折騰。

  堯氏卻不聽她的,在齊嬰回來之前便做好了決斷,讓人將沈西泠的東西歸置了,當天就搬了過去。

  那院子名作握瑜院,是風荷苑的西院,與齊嬰住的懷瑾院離得極近,中間隻隔了一座望園,要去忘室也很便利,隻需走上一盞茶的工夫便能到了。那院子寬敞,還種了葡萄藤,如今不到時令隻見綠意不見果實,卻有盎然的生氣。主屋營建得精細又氣派,甚至還帶一個會客的小花廳,門欄窗一應雕花粉飾,地上鋪著厚厚的毯,屋內陳設一應俱全,隻是沒有什麽人氣。

  沈西泠一瞧這般富麗堂皇的模樣,更是不敢住進來,連說要回去,堯氏笑著拉著她在房中的坐床上坐下,同她說:“這院子原本也沒人住,修的時候本來說是作客房,結果敬臣那性子,也鮮少留什麽友人夜宿,結果空到如今。你不住進來也是可惜,何必讓它平白擱著生灰?”

  沈西泠還沒說上話,堯氏便拉著她的手在房中四處逛起來,推開一扇雕花窗,外麵的日光便將屋內照得亮堂,堯氏笑道:“你這孩子身子弱,就該住得亮堂些,原來那間屋子我瞧著有些背陰,不利於你養身體。”

  日光清透,春日的暖陽總是格外宜人和煦,照得沈西泠整個人也暖和愜意起來,又聽堯氏說:“敬臣有心關照你,但他一個男子,總有不細心的地方,難免要讓你受些委屈……”

  沈西泠一聽這話,連忙說:“二公子待我極好,絕沒有讓我受委屈,我很感激他……”

  堯氏被她這急吼吼為齊嬰辯白的語氣逗笑了,說:“我也沒說他怎麽不好,你至於這樣護著他?”

  把沈西泠一張小臉兒臊得通紅。

  堯氏笑吟吟地,眼神卻很鄭重,對沈西泠說:“方公是敬臣的恩人,齊家承方家的恩情,我這個做母親的更是感激令尊。我家老太太那樣做,我確實沒有辦法,但為你換一個敞亮些的院子還是能的,縱令如此,也報償不了方公萬一的恩情——文文,你就踏實住下,莫要再推辭了。”

  話說到這裏,已然由不得沈西泠再說什麽,她雖受了堯氏的照拂,但心裏卻覺得更加沉重:她並不是那位方公的遺孤,卻假借著他人的身份享受著自己本不該得的蔭蔽,這樣的感覺……令她深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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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文文有個好婆婆~

  btw四章不是四更哦(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