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查林並沒有馬上解答顧雷最關心的那個問題。

  “其實說實話，對這樣的結果我多少有所預料！”

  “你早有預料？”

  “是的，因為我勸安迪的那些話，嗬嗬，其實連我自己都不信。”

  顧雷皺了皺眉頭，他深感不解地說道：

  “我覺得你說得很好呀！安迪最後為什麽會想不開？為什麽哪怕同歸於盡也要向我揮鞭？我是真想不明白！”

  最後的事實證明，盡管剛才看來凶險，實際上還是他贏麵多一下。

  如此，以安迪的聰明，應該也能看出自己其實沒有多少勝算。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同歸於盡，那他為何還要執意出手，這個問題任顧雷擠破腦袋也不太明白。

  而查查林聞言，則忍不住露出一種譏諷的表情。

  “你當然想不明白！”

  顧雷感到有點不舒服，便沒有接話。查查林於是繼續說道：

  “努力有什麽用呢？掙紮又有什麽用呢？整個社會底層、整個猿人都在逐漸被上層、被龍人拋棄，無論我們再怎麽掙紮，隻要沒有脫離底層，隻要我們是猿人，最後總有一天會被拋棄的！”

  顧雷張了張嘴，沒有反駁。

  “這麽多年來，我總算是想明白了，這件事應該是從很早很早以前就開始了的，是他們早就計劃好的。否則，為什麽，為什麽從那麽早前開始，賤民和平民就不能擁有姓氏呢？”

  “……”

  “姓氏可是維係兄弟姐妹情誼的重要紐帶啊！這點那些上層、那些聰明絕頂的龍人難道不知道嗎？怎麽可能！狗牙都常常問我‘為什麽我和哥哥的名字看起來一點都不一樣呢’！”

  “……”

  “所以，知道的，他們肯定是知道的！他們就是故意的！他們就是故意要割裂這條紐帶、破壞大家的兄弟姐妹情誼！他們不就是怕大家團結起來一起反抗被拋棄的命運嗎！”

  顧雷把嘴閉得更緊，而查查林則愈發憤怒起來：

  “又為什麽孩子們一到12歲就必須要離開父母？不就是想進一步破壞子女和父母之間的血緣關係嗎？一切的一切，不都是為了破壞猿人間的團結，進一步鞏固他們龍人的罪惡統治嗎？”

  顧雷忍不住想說“卡繆拉沒有賤民”，但查查林沒給他機會。

  “特別是這幾年來，隨著這幾年科技不斷發展，自動化不斷完善，雖然我們的生活的確看起來是更好了一些，但又有幾個人注意到，其實我們猿人正在變得越來越沒價值！越來越不被需要啊！”

  查查林臉上又出現了明顯的痛苦，出現了明顯的無奈，又湧現出了更多的憤怒。

  “大家隻要看到津貼有上漲就會沾沾自喜，以為自己占到什麽大便宜，就像被放在溫水裏煮的青蛙一樣又蠢又笨，所以那些龍人才敢做得更過分呀！”

  “……”

  “什麽以武科為主、什麽推行新宗教，不就是想讓我們變得更加愚笨、更好控製嗎？他們早決心要徹底放棄、徹底消滅我們啦！”

  顧雷感到心裏有點堵，查查林的表情也是出離的憤怒。

  “所以安迪怎麽能信我的話，我自己都不信，我早就絕望了，我們早就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啦！”

  一時間，連火焰燃燒的“劈啪”都被壓製住，周圍靜得隻剩下查查林痛苦劇烈的喘息。

  過一會，就像是要抗拒周圍更加沉重的黑暗一樣，顧雷掙紮著辯解道：

  “也不能這麽講吧！至少咱們國家不是這樣的，咱們這就沒有賤民這說法，平民孩子也不用12歲就離開父母！”

  顧雷沒想到，聽自己這麽說，查查林的表情反而更加扭曲怨恨。

  “嗬嗬，你以為安迪身上的傷是怎麽來的！你以為我身上的傷是怎麽來的！你以為我弟弟是怎麽傻的！”

  顧雷這才不得不注意到，查查林焦黑的身體上也有著一道道像是蜈蚣一樣爬滿全身的恐怖疤痕。竟連炙熱的核子火焰都沒能抹平查查林這些苦難黑暗的過往。

  再聯想到那個“狗牙過去其實不傻，隻是不幸得過一場大病”的傳言，顧雷終於不得不開始正視內心那個讓他有點難受的猜測。

  “說得好聽，什麽‘不強製割裂父母與子女的關係是國家文明發達的體現’，這還不如強製割裂呢！”

  “……”

  “一邊降低大人們的工資，又一邊提高小孩的津貼，再一邊強調不強製割裂，這到底是何居心？”

  “……”

  “生存對小孩是第一要務，難道對大人們就不是第一要務嗎？隻要利用生存欲，再堅固的情誼都能像被鋸子鋸掉一樣慢慢割裂！”

  “……”

  “如果掙的錢怎麽都不夠自己生存，大人們該怎麽辦？不就隻能挪用小孩的津貼了嗎？而如果這種情況長期存在，不就隻能想辦法一直占有挪用這些津貼嗎？”

  “……”

  “最可恨的就是這種陰謀詭計！最可恨的就是幹出這些陰謀詭計的人！他們表麵上一副和他們什麽關係都沒有的表情，不僅背地裏幹盡喪盡天良的事情，還把責任統統推到受害者身上！一臉讓人惡心的高潔和高高在上。”

  最後，查查林直直地瞪著顧雷說道：

  “現在你該明白大家為什麽那麽討厭你了吧！”

  顧雷沉默地回視查查林。從那血淋淋的、看不到一點光彩的兩個血洞中，他竟看出羨慕、嫉妒以及壓製不住的仇恨。這令他心情愈發沉悶！

  顧雷下意識地想說“那和我沒關係，我又不是那些人”，可想到安妮，想到安妮的爸爸是自己的未來嶽父，想到伊曼和自己的關係，他又實在說不出口。

  “因為你太幸福了呀！幸福到我們根本想不明白你為什麽會那麽幸福！不說你最近的好運，你過去就一直很幸福！明明傑爾夫隻是你的養父，明明他和你沒有一點血緣關係，他怎麽能對你那麽好？”

  或許是想到自己的弟弟，查查林說完就把頭轉開，再次喘息著來平複心情。

  他等了一會，聽顧雷依舊沉默，才接著說道：

  “嗬嗬，顧雷，真得別恨大家。你實在是太幸福了！而且，你常常身在福中不知福，一臉怨念，一臉不知滿足和感恩。大家看了怎麽能不覺得不爽。”

  “……”

  “這幾年的平均工資水平一年比一年沒法看，就算是親身的，哪有大人像你養父那樣不僅沒克扣挪用你的津貼，還加班加點、賺錢供你吃喝、給你看病的。”

  “……”

  “甚至，有些人渣父母還會為了阻止孩子在12歲後離開他們、為了繼續擠占未成年撫育津貼，殘酷虐待孩子，想依靠暴力和恐懼控製孩子的。安迪的父母是，我的父母也是，還有許多同學的父母都是，就算不是也一定會慢慢變成是。”

  “……”

  “你知道他們多渣、多殘忍嗎？安迪差點被打死，我弟弟也為了保護我被打傻，我們真得是沒有辦法了啦！”

  看到查查林眼角溢出兩道血淚，顧雷瞬間徹底被剝奪言語的能力。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最震撼他的話，查查林這時才要說出。

  “我們真得是沒辦法呀！我們真得是沒辦法才殺了他們的呀！”

  顧雷刹那真有一種比被撼星鞭打中還要震撼、還要戰栗的感覺。

  他們？他們是誰？他剛才說是誰在虐待他們來著？難道……

  而意識到自己說漏嘴後，查查林趕緊辯解道：

  “顧雷，你不要多想啊！他們不是，我說的他們其實是……算了，總之，殺死他們是我和安迪的事情，狗牙是沒有參與的，他不敢！他最怕的就是他們了！”

  看到查查林眼角的血淚止不住地流淌，一臉的擔心著急、為弟弟的未來而擔心著急、著急到連自己快死掉了都顧不過來，顧雷的心情真是刹那就複雜到了一個極點。

  一個這麽關愛弟弟的人，怎麽看都不像是壞人呀！

  顧雷仰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勉強壓住內心翻湧的巨浪，輕輕說了一聲：

  “嗯，我知道！”

  “嗬嗬！”

  查查林極其艱難地想抹去血淚，可最後還是失敗了。顧雷也沒出手幫忙。

  “顧雷，不怕告訴你，他們就是安迪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安迪臨死前的那句可惜是在可惜一個和他背負同樣罪孽、一個同樣罪惡的人的死去！”

  說出心底最大的秘密後，查查林臉上常年纏繞著的陰鬱這才徹底消逝。

  最後，查查林不無痛苦地呻吟道：

  “雖然，雖然我是在安迪的教唆下才犯下這種罪過，雖然我知道他沒安好心，可我還是感激他救我脫離苦海，我剛才也是真心期望至少他能有個和我不一樣的好結局，我現在也是真地在為他感到難過，所以我也明白，同樣是殺害了生育我們的父母的人，我一樣罪惡滔天、十惡不赦。我明白的，我早就明白的，今天的結果其實是早已注定的，是從我一出生就被注定的，從我身為猿人的那天起就被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