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 章
作者:綠藥      更新:2022-02-02 16:20      字數:3614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夕照鎮?那是哪裏?我們怎麽去?”

  “就在鬆川莊後麵。”

  ——這是那天晚上, 沈茴和裴徊光的對話。

  沈茴對簫起說沈菩還活著,卻沒有說出夕照鎮, 而是說沈菩在鬆川莊。因為這是裴徊光跟她提過的地方。她賭著那份默契——裴徊光會事先在鬆川莊安排好。

  她所料不錯, 在她帶著簫起趕往鬆川莊之前,裴徊光早已命東廠的人在暗處包圍了鬆川莊。

  暮色徐徐攏合,天幕西邊殘著收攏的最後色彩。

  馬車經過鬆川莊, 在夕照鎮停下來, 順歲跳下馬,將踩凳擺好。裴徊光先下了馬車, 再將沈茴扶下來。

  沈茴尚有些低燒, 從車廂出來, 傍晚的涼風拂麵, 她偏過臉輕咳了兩聲。

  裴徊光皺皺眉, 將她披風的兜帽給她戴好。

  沈茴抬起眼睛衝他彎了彎眼, 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沒有鬆開,反而是手心往前挪,從他的小臂漸覆在他的手背上, 轉而去牽他的手。裴徊光瞥她一眼, 反手將她的手握在掌中。

  兩個人沿著夕照鎮溪邊窄窄的石板路往前走。這條路不寬, 不太適合馬車同行。溪水潺潺, 路邊肆意生長著大棵大棵的垂柳, 碧綠的柳枝垂落進溪水中, 和水麵上的浮萍伴在一起。

  夕照鎮本來就不大, 雖然剛剛解封,路上的人也不多。在暮色的籠罩下,整個小鎮寧靜又靜美。

  封城了幾日, 好不容易解封。靜蓮和靜塵兩個小尼姑各端著一盆髒衣, 到溪邊漿洗。

  靜蓮看上去年紀小一些,十五六歲的樣子。靜塵看上去要年長幾歲,她的臉上遍布可怖的燒傷。她垂著眼睛認真洗衣,一雙鳳目古井無波般清沉。

  兩個人洗完了僧衣,端起木盆,沿著青石板路回妙安寺。

  靜蓮朝靜塵挪了挪,小聲說:“靜塵師姐,我怎麽覺得後麵那兩個人跟了我們一路啊?”

  “靜蓮。”靜塵輕輕搖頭。

  “我知道了……”靜蓮立刻低下頭,不敢再多說了,生怕師姐一會兒又要給她講佛理,說她六根不淨。

  不多時回到了妙安寺,兩個看上去不到十歲的小姑子蹲在寺門前翻繩玩,見靜塵和靜蓮回來,她們兩個立刻收了紅繩跑過去接來木盆,搶著去晾衣。

  “靜蓮師姐,師父剛剛找你,問你功課可抄完了?”小姑子仰著皙白的圓臉蛋。

  “遭了!”靜蓮趕忙快步往裏走,一邊走一邊嘴裏念著恐怕師父又要罰她。

  兩個小姑子也抱著洗好的僧衣回去了。

  靜塵轉過身來,豎掌彎腰:“阿彌陀佛,兩位施主可是要來拜佛?”

  沈茴緊抿的唇顫了顫,好半晌才開口:“有勞了。”

  靜塵向一邊側了側身,請沈茴和裴徊光進寺。

  經過二姐姐的時候,沈茴垂著眼睛,努力忍了忍,才將眼底的濕意壓回去。她費力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絲笑容來。

  進了寺中,沈茴接過小尼姑遞來的香火,在佛像前認真地供燃。然後在蒲團上跪下來,望著慈悲的佛像,虔誠祈願:“願姐姐一切安好。”

  靜塵垂目,撚著腕上的佛珠,緩緩默念經文。

  沈茴站起身來,朝靜塵走過去,隔著過往斑駁的記憶,望著她的眼睛,微笑著開口:“靜塵師父,我們走了很久的路,可有茶水?”

  眼淚落在攥著披風前襟上的手背,沈茴才知道自己哭了。

  靜塵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施主與我來。”

  靜塵帶著沈茴走進一旁的茶室。裴徊光沒有跟進去。

  沈茴跪坐在蒲團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垂目調茶的姐姐。

  小時候,姐姐也很喜歡調茶。

  沈茴眼前浮現小時候姐姐笑著對她說烹茶的講究。姐姐認真對她說茶的味道三分靠烹調,七分靠品。

  靜塵將調好的茶遞給沈茴,一如多年以前。

  隔著時光,向她遞茶的兩個姐姐麵容逐漸重疊。沈茴怔怔望著麵前的二姐姐,忘了接茶。

  好半晌,靜塵才開口:“施主莫要哭了。”

  沈茴飛快用手背蹭去臉上的淚,在靜塵收回手之前,匆匆將茶接過來,一怒腦倒進口中。茶有些熱。沈茴的眉心立刻蹙起來,她趕忙將茶盞放下,將臉偏到一旁一陣咳嗽。

  靜塵皺了皺眉。

  沈茴輕輕地“嗯”了一聲,她緩了緩,重新坐直身體,端起茶幾上的那半盞茶,回憶著小時候二姐姐教她端茶的樣子,認認真真地品茶。

  “蔻蔻要記得喝完了茶之後呀,要認認真真地誇一句‘好茶’!”記憶裏,二姐姐捋著不存在的胡子,學著老夫子的腔調說話。姐妹兩個笑作一團。

  沈茴將空茶盞放下來,用盈著淚的眼睛望著麵前的複生人,認認真真地說一聲:“好茶”。

  靜塵笑笑,她端起茶壺,再為沈茴倒一盞清茗。

  “施主看上去體弱,天色快要黑下來了,莫要奔波才是。”靜塵垂著眼睛,視線落在從壺嘴裏傾倒而出的茶水。

  沈茴努力扯起唇角,說出和小時候一樣的話——“好,我聽話。”

  靜塵倒茶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她將又斟好的一盞茶遞給沈茴。

  沈茴的眼淚落在熱茶中,又混著清茶一並被她飲盡。來前她已經知道二姐姐是真的皈依佛門,甚至日後會是妙安寺的下一任主持。

  隻要她安好,相見不相認也無妨。

  二姐姐還活著,已經是最大的幸事了。不是嗎?至於二姐姐的選擇,隻要二姐姐歡喜,她當然會支持。沈茴慢慢笑起來,再不是勉強扯起的笑容。

  到了整時辰,妙安寺裏響起悠長的鍾聲。悠長的鍾聲讓沈茴的心裏也跟著平靜下來。她再開口時,聲音裏也不再帶著壓抑的哽咽。

  她抬起頭,燦笑著望著姐姐,徑自說著想說的話——“哥哥回家了。父親和母親都很好。姥姥如今在家裏,整日拉著父親、母親還有嫂子一起打牌。鳴玉長大了,現在好生厲害。馬騎得飛快,劍也使得漂亮,成了我小時候最向往的樣子。”

  靜塵麵帶微笑地聽著,換了一個茶壺,調著另外一種茶。

  “孫嬤嬤不再像我小時候那樣凶了,把煜兒保護地很好。隻要我活著,就會好好護著煜兒。暫且幫她瞞著女兒身的事情,等到他日她有了政績再讓她恢複女兒身。”

  靜塵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了沈茴一眼,又慢慢收回目光。

  沈茴很快想明白了。當初二姐姐難產,生下煜兒之後意識一直是迷糊的。欺瞞煜兒性別這件事是孫嬤嬤的主意,二姐姐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沈茴默默地又飲了一盞茶。隨著她的沉默,茶室裏安靜下來。外麵的鍾聲已經停了,卻隱隱能聽見不知哪裏傳來的誦經聲。

  沈茴在茶室裏待了很久,喝了很多靜塵烹調的熱茶。她斷斷續續說了些身邊的事情。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沒有目的沒有章法。

  靜塵安靜地聽著,幾乎沒有開口。

  天色徹底黑下來後,沈茴才起身告辭。靜塵將她送到茶室門口,沈茴轉過身來,詢問:“靜塵師父,可否贈一粒佛珠?”

  靜塵微笑著解下腕上的佛珠遞給沈茴。

  “多謝……”姐姐。

  沈茴轉身,邁出門檻。

  起風了。

  “施主。”

  沈茴立刻回頭,睜大了眼睛望著姐姐。

  靜塵將沈茴的兜帽為她戴好,然後向後退了一步,頷首豎掌。

  沈茴多想擁抱二姐姐,還想拉著她的手搖啊搖,跟她撒嬌向她要糖吃。可是她忍了下來,她慢慢屈了屈膝,做了一福,轉身走進夜色裏。

  靜塵站在門口,靜默地目送沈茴的身影逐漸走遠,直到走出寺門,再也看不見。她收回目光,雙手合十,默念一聲阿彌陀佛。

  沈茴走出妙安寺,一眼看見裴徊光。

  他孤身站在柳下,懸在樹端的燈籠照出他冷漠的神色。偶有路人經過他身邊,無不匆匆加快腳步。或有人好奇地多看他一眼,他冷冷地瞥一眼,那人下意識地腳步踉蹌般逃開。

  裴徊光聽出沈茴的腳步聲,他抬抬眼,望見沈茴,周圍的寒氣瞬間散去,卷上一種說不清的柔和。

  沈茴提裙快步朝他奔跑而去,一下子撲進他的懷裏,把臉埋在他的胸膛,許久不動一下。

  裴徊光望一眼妙安寺,拍了拍沈茴的背。

  ·

  三日後,沈茴和裴徊光回到了扶寧。

  阿姆焦慮地坐在後院,看著柵欄裏的兩隻小母雞發呆。不是說小珖很快就要來接她?怎麽幾日過去了,還是不見那孩子的蹤影?

  再想起那天晚上衝進來的人……

  阿姆臉色蒼白,這幾日吃不好睡不好,生怕小珖出了事。他會不會身份暴露了?齊氏王朝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派人殺他對不對?

  阿姆不願意這麽想,可是這幾日總是這樣想。每每想到這兒,整個人都開始發抖。二十多年過去了,血腥的過往像一個噩夢一樣時不時浮現在眼前。這幾日更是時刻浮在腦海中,怎麽也揮不去。

  若小珖當真是為了找她才暴露身份惹來殺身之禍可怎麽好啊!

  阿姆低著頭,脊背佝僂著,低聲啜泣著。她又怕自己烏鴉嘴,不敢哭出聲來,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止住了口中的哭泣,止不住心裏的哭啼,使得她的身子被憋得一顫一顫的。

  “阿姆。”

  她還以為是記憶裏的聲音,她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鬼使神差地轉過身去。

  裴徊光和沈茴攜手站在她身後。

  她一眼看見沈茴,然後目光順著兩個人牽在一起的手,望向裴徊光。

  隻一眼,憋進胸腹的哭泣全部湧出來,變成嚎啕大哭。

  她幻想了一千遍一萬遍她的小珖長大了會是什麽模樣,今日見到,隻是一眼,便將他認出來。

  是他。

  裴徊光扯起嘴角,笑話這個總是愛哭的女人,然後朝她走過去,他在阿姆麵前蹲下來,拿著幹淨的雪帕子仔細去擦她的淚。

  他笑笑,說出小時候一樣的話:“哭哭哭,總是哭。”

  沈茴走過去,親昵地拉住阿姆的手,笑著說:“阿姆不哭啦。我們來接您回去享福啦!”

  “好好,不哭了不哭了……”她臉上掛滿了淚,掛滿淚的臉上滿滿是笑。

  ·

  又過了三日,沈茴和裴徊光回到了關淩。

  “小姨母,你終於回來啦!”齊煜紅著眼睛,可憐兮兮的。

  沈茴將二姐給她的佛珠拆了一粒,綁在齊煜手腕上。沈茴將她抱進懷裏,溫柔地說:“煜兒,以後喚我母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