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謾留千縷恨(1)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4892
  下過一場春雪之後,氣候漸漸回暖,思靈住的院子裏梅花繽紛,柳枝吐綠,滿院子都飄散著臘梅清淡的香氣。

  思靈因自己有孕在身,不敢習練過於猛烈的武功,隻在院子裏的木樁上壓腿。

  一邊壓腿,一邊嗅著院牆邊飄來的梅花清香,想著盛哥哥昨晚離開前說:平定羌亂的獻俘儀式已經結束,他和右金吾衛今日交接換崗,午後便能下職,一下職就會到她這裏來。

  她今日一早便交待廚娘準備豐盛的晚膳。

  想到今天能跟盛哥哥一起度過一整個下午,她眉梢眼角溢滿甜甜的笑,心裏像灌了蜜一樣,手不知不覺撫上了尚不明顯的腹部。

  那裏已經有了一個三個月大的胎兒——是她和盛哥哥的孩子。

  不知道是個男孩還是女孩。

  “盛哥哥想要兒子還是女兒?”昨晚她坐在他膝蓋上,摟著他的脖子問。

  赫蘭盛歪著頭,眯著眼,想了好一會。

  思靈出神地望著燭光下他美得驚心動魄的側顏,伸手撫摸他線條完美的高挺鼻梁。

  “還是兒子吧。”赫蘭盛最後說道,長長的睫毛被燭光鍍了一層迷蒙的金色光暈,底下那雙寶石般的眸子閃著瀲灩的溫柔,“兒子好養活,女兒……除非像你這樣健壯,不然的話,一輩子都得擔心女兒被人欺負……”

  “像我這樣健壯?”思靈一張清秀的小臉頓時黑透了,氣哼哼地拍打赫蘭盛的腦袋,“我長得很壯嗎?”

  “也不是壯,隻不過……”赫蘭盛一邊笑著躲開,一邊將她的纖腰摟得更緊,“我的意思是……靈兒就像那種扔到哪裏都能存活的植株。不像一般女孩子,必須要有肥沃的土壤才能長得茂盛。”

  “不,你就是嫌我長得粗壯!”思靈佯裝生氣地嘟著嘴捶打他,赫蘭盛妄圖製住她,然而思靈像靈貓般從他膝頭蹦了下去,一閃身就躲開了。

  此刻,回憶起兩人之間的輕憐蜜愛,思靈自個兒笑了起來。

  一旁灑掃院子的粗使小丫鬟經過,見夫人又在那裏自己發笑,不由捂著嘴也悄悄地笑了。

  就在這時,院子門忽然被“轟”地踹開,一隊全副武裝、凶神惡煞的羽林軍衝了進來,為首之人氣勢洶洶地按刀喝問:“民女葉思靈何在?!”

  院子裏的下人都被驚呆了,一時間嚇得不知所措。

  思靈修長的美腿仍壓在木樁上,筆直地站在那裏,臉上神色從容而鎮定,揚眉高聲道:“我就是葉思靈,你等是何人?為何私闖民宅?”

  “曹公公,念聖上手諭!”洪萬頃凶狠地瞪著葉思靈,喝道。

  曹公公展開一軸黃絹,洪萬頃在旁怒喝:“大膽民女,見了聖諭還不下跪!”

  葉思靈隻得將修長的腿從木樁撤下,就地跪倒。

  曹公公念完聖旨,洪萬頃舉起一包藥:“民女葉思靈,還不快讓你的丫鬟把這包藥拿去煎了服下,將你肚子裏的孽種打下來!聖上饒你不死!”

  思靈從地上慢慢站起,洪萬頃將藥包遞給她,她伸手接過時,眸中驀地迸射出利劍般的冷光,突然將藥包朝洪萬頃臉上用力一甩,厲聲嬌叱:“這不是皇上手諭!你們竟敢偽造聖諭,當真膽大包天!”

  這一下變故出其不意,洪萬頃雖武功高強,也沒有接住那藥包,藥材紛紛散了開來。

  “你敢抗旨?!”洪萬頃怒吼一聲,“鏘”地拔出佩刀,一聲令下,“給我按住她,強灌墮胎藥!”

  跟在他後麵的羽林軍紛紛拔刀出鞘,陽光下一片刀劍冷光森然刺目,凜凜寒意直襲眉睫。

  思靈冷笑一聲,飛身躍起,在一旁的木樁上借力一點,輕靈的身子淩空躍起,衣袂翻飛間,帶著風聲的腿影如連環閃電般掃來,頃刻間,數個羽林衛飛了出去,慘叫四起,脫手飛出的刀劍在陽光下猶如水銀潑灑。

  思靈趁機掠至兵器架旁邊,“錚”地拔出一柄佩劍,挑眉冷冷望著圍成一圈卻不敢再前進的剩餘侍衛們。

  “都他媽退開,沒用的東西!”洪萬頃暴吼一聲,舉刀縱起,人隨刀進,化作滾滾刀雲,朝思靈直衝過去。

  思靈嬌叱一聲,斜掠而起,飛臨洪萬頃頭頂之上,寶劍如白虹貫日般劈下。

  “鐺!”地一聲,刀劍交擊,火星四射,兩人同時向後彈開,紛紛落地。

  洪萬頃曾是禦前帶刀侍衛,武功絕頂,皇帝特意將他賜給愛女長樂。

  他有三十多年內力修為,而思靈畢竟是十七八歲的少女,雖天賦異稟,可到底內力修為不夠。

  思靈落地後,隻覺胸中氣血翻湧,但她知道不能讓對方趁機進攻,強行咽下喉頭血腥氣,借著落勢足下一蹬舉劍往前刺去。

  洪萬頃橫刀一擋,又是一聲刀劍交擊的爆響,洪萬頃趁機旋轉至思靈身後橫掃腰際。

  思靈劍尖點地,旋身而起,雙臂輕揚揮出扇形向洪萬頃下盤掠去,洪萬頃向後一撤,平前一掃,直襲思靈落足之處。

  思靈不得不躍起身,半空中一個倒翻,往後縱開。

  兩人暫時躍出戰團,落地後互相瞪視對方,然後再度衝上,刀劍連續撞擊,耀眼的火星在陽光下爆開,強烈的氣勁吹刮得周圍的人都睜不開眼。

  又是幾十個回合,思靈終於體力不支,腳步已經開始踉蹌,手臂和背上衣衫破裂,鮮血如注浸透了她淺杏色的衣衫。

  洪萬頃尋到一個破綻,一刀削向她的脖頸,她往一邊縱開欲避開這一擊,就在這一瞬間,洪萬頃猛地一腳踹中了她的小腹。

  這一踹用上了全部內力,思靈已有三個月身孕的肚子哪裏經得起這般重力踢踹。

  她慘叫一聲,長劍脫手飛出,嬌小的身子往後重重摔倒在地,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腹部痛得像被一把刀狠狠絞著,思靈整個人伏在地上,痛楚得像一條被定住的蛇一般蜷縮著身子,一道鮮豔的血痕從她身下蜿蜒而出。

  思靈府上的仆人都被這一幕嚇呆了,但因對方有聖旨,都不敢上前幫忙。

  隻有她的貼身侍女壯起膽子,呼喊著奔過去,跪在地上搖晃幾乎痛暈過去的思靈:“夫人!夫人!”

  又抬起頭哭喊:“快救救夫人!救救夫人!要出人命了!聖上手諭隻說打殺孽種,也沒說要取夫人性命啊!”

  “太醫,你去看看,她是不是滑胎了?”洪萬頃冷聲對一旁嚇得臉色慘白的太醫說道。

  太醫這才戰戰兢兢地上前察看,對洪萬頃道:“確實是滑胎了,需趕緊救治!”

  “你們幫忙把她抬進房去吧。”洪萬頃對身後的手下們下令,又對太醫道,“你趕緊開藥方吧!”

  幾名侍衛把思靈抬進了臥室,這時,思靈府上的幾個仆人才敢跟過來,張羅著給思靈煎藥。

  思靈臉色慘白地躺在墊了棉帛的床上,痛得冷汗涔涔而下,縈滿淚水的長睫顫抖著,意識模糊間,她仍緊緊護著自己腹部,悲淒地喃喃低語:“孩子……盛哥哥……我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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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蘭盛和右金吾衛剛交接完畢,便迫不及待打馬趕往思靈住處,一路上隻見午後的陽光照著永安渠兩岸的楊柳,柔軟的枝條上新發的嫩芽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一道道綠瑩瑩的珠簾在風中飄蕩。

  赫蘭盛心情大好,一邊策馬飛奔,一邊想著趁明日休沐(休假),到蘭陵公主府上拜訪,把思靈懷孕的事告訴如歌,請如歌去找鹹宜公主葉妘求見皇後娘娘。

  大晉一向以孝治國,帝後也常宣揚皇家孝道,若皇後娘娘知道思靈懷了寧家骨肉,想必會勸長樂允許思靈進府。

  到得思靈宅邸,管家呂叔開了門,見是赫蘭盛,呂叔臉色一變,欲言又止。

  赫蘭盛眉峰一擰:“發生何事?”

  呂叔一邊從赫蘭盛手裏接過馬鞭和坐騎的韁繩,一邊將早上發生的事簡單敘述了。

  赫蘭盛不等他說完便衝進了庭院,急瘋了似地喚著:“靈兒!”

  三步並作兩步跨進了臥室,屋內彌漫的苦澀藥味讓他心中一抽。奔入內室,見思靈虛弱地躺在床上,他的胸腔仿佛頃刻間被人撕開了,肝膽俱裂地呼喊:“靈兒!”

  “將軍……”伺候在床邊的侍女抹著淚起身施禮。

  赫蘭盛未理會,徑直撲到思靈枕邊,跪了下來,握住她的手,聲音哽咽顫抖:“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何事?”

  思靈毫無血色的臉宛如半透明的玉雕,那雙平日裏光彩熠熠的靈眸也失了神采,泛著點點淒美的淚水,淡白的唇輕顫著:“盛哥哥,孩子沒了……我們的孩子沒了……”

  “是她嗎?”赫蘭盛原本清亮澄黑的眸子紅得像要噴出火來,額頭一根粗大的青筋突突地跳著,“是長樂派來的人對嗎?”

  “她應該是進宮……找了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偽造了皇上的手諭……”思靈虛弱地說道,枕上散亂鋪開的烏黑秀發,襯得她臉色更加蒼白如雪。

  “膽大包天!罪不可赦!”赫蘭盛怒罵道,英俊絕倫的臉已被暴怒扭曲,“大晉以孝治天下,皇家乃是天下表率,皇室公主更應該恪守婦德!我要進宮麵聖,我不信皇上能縱容自己女兒做此惡行!”

  說著就要往外衝,思靈掙紮著支撐起身子叫道:“盛哥哥,別衝動……皇上專寵皇後,你這個時辰進宮,皇上肯定已經回到內宮,和皇後在一起了……”

  赫蘭盛返回來扶住她:“你快躺下……”

  思靈抓住他的手,虛弱地喘息著道:“盛哥哥,先將此事跟我二姨說,讓二姨進宮麵聖,把皇後偽造聖諭之事告訴皇上。皇上懼怕二姨將皇後假傳聖諭之事傳出去被言官知曉,必會設法堵住咱們的嘴、把皇後矯詔之事遮掩過去,這時二姨若提出納妾之事,皇上想必會答允……”

  赫蘭盛頻頻點頭:“隻能如此了……”俯下身心痛地蹭著思靈蒼白柔弱的小臉,疼惜地哽咽道,“靈兒,你放心,不管用何等法子,我一定會為咱們的孩子討回公道!”

  赫蘭盛上床躺到思靈身邊緊緊抱住她,將臉貼著她的臉,“我陪你一會兒,然後再去找你二姨……”

  大手撫上她的腹部,不覺心如刀絞,嘶啞著嗓子道:“還在流血嗎?”

  “血差不多止住了。”思靈在枕上側過臉,淒苦地笑了,用鼻子碰了碰他的鼻子,“你不是說我身子健壯嗎?”

  這句話,刹那間勾起兩人甜蜜恩愛的回憶,赫蘭盛更覺萬箭穿心,緊緊地將她摟到身上,唇貼在她的額頭:“靈兒……”

  思靈緊緊抱著他,貼著他的麵龐,淚水滑落下來打濕了彼此的臉……

  “好了,別哭了,以後我們再生一個。”赫蘭盛為她拭去眼淚,捧著她的臉道,“你好好養著,我這就去找你二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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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蘭盛到了蘭陵公主府,女官孔姑姑迎出來道:“公主和駙馬在前廳等你。”

  赫蘭盛有些詫異,如歌夫婦倆為何要一起見他?

  進得廳堂,赫蘭盛向寧楚非和如歌下拜行禮畢,在下首一張花梨木圈椅裏撩袍坐下,隻聽寧楚非道:“成器,你知道,我們大晉是不允許一個將領長期帶同一支兵馬的,這是為了防止前梁時豪族軍閥割據的局麵出現。這次鄭都督平定羌亂,戰功赫赫,皇上準備讓鄭都督留在朝中,出任右虎賁衛將軍。然後把我派到西北去做三州都督,如此一來,左羽林將軍一職就出缺了。你不妨跟長樂說一下,讓她去見皇後,為你美言幾句,看能不能把你調任左羽林將軍。”

  赫蘭盛大震:羽林衛屬於北衙軍體係,而他供職的金吾衛則屬於南衙軍體係。

  北衙軍主要負責皇宮和宮城以北禁苑的巡防,離皇帝最近,所以幹係重大。

  因此,羽林衛將軍的品級高於他這個金吾衛將軍。

  如果他從左金吾將軍升遷為左羽林將軍,不僅品級上又升了一級,而且左羽林大將軍直接負責皇帝本人的安保,算是進入了大晉的權力中樞,離他率軍打回燕國的夢想就更進一步了。

  赫蘭盛心髒撲騰撲騰直跳,內心劇烈掙紮:要不要把長樂害死思靈孩子的事講出來?

  如果講出來,以蘭陵公主的性格,肯定會馬上進宮見皇帝,把皇後假傳聖旨的事揭發出來,為思靈討一個公道。

  這樣一來,勢必得罪皇後娘娘,那就沒人幫我在皇帝跟前美言了,左羽林將軍的位置,肯定不可能輪到我了。

  寧楚非被派到邊鎮做封疆大吏,雖然從品級來說是升官,但卻遠離了權力中樞,日後朝中再無人為我做靠山。

  我隻能依靠長樂公主和皇後往上爬……

  赫蘭盛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這些念頭,臉上卻未露分毫,俊逸無瑕的麵龐仍帶著一貫的溫潤清雅,深深拜下去:“小侄知道了,多謝叔父提點!”

  這晚,他對如歌隻字未提思靈之事。

  從如歌府裏出來,他徑直打馬回府,一路上都在想晚上如何麵對長樂。

  若是裝作不知道思靈的事,那就太虛偽了。

  長樂既然能發現我金屋藏嬌,必定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那麽,我今天去過思靈住宅肯定瞞不過她。

  她對思靈下如此狠手,我理應要質問她一番,卻又不能和她撕破臉,反而要讓她以為我愛她勝過一切,就連她殺了我的孩子,我都能原諒她。

  她愧疚和感動之下,必會為我求見皇後,幫我拿到左羽林將軍的位置!

  赫蘭盛的心裏漸漸有了計較。

  他在漫天星光下打馬飛馳,初春的夜風撩起他的發絲,拂過他英秀如神的麵孔,俊美的薄唇漸漸浮起一絲陰鷙冷狠的弧度。